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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伍淑賢
從大會堂婚禮回家，下車的時候，緞質套裝讓小巴門彈臂勾出一條線，剛好在上衣的下襬。離軌的絲線拉皺緞面，無端起了波浪。
回到家，就見到Klaus的回信，寄到家裡來。
他信上是這樣說的：夜校這種機構，我在這邊沒有見過，所以不大明白你的困難。不過照你描述，課室外面有人用大火炒菜，蒜味薑汁濺入教室的話，也不像是可以長久學習的環境。不如你學一門新的外語吧，比如德語，法語也不錯，或會打開一扇門。
PS：我快要換公司了，家也要搬，你回信的話應該收不到，日後給你新地址。
我把他的信跟堆舊報紙捲在一起塞進垃圾桶。換了衣服，自己做飯吃。阿媽去了搓麻將，阿二弟快要去加拿大唸書，跟同學去了旺角置冬天衣服，其他弟妹不知哪兒去。我燒了開水，下兩個蛋麵，用個大湯碗乘著，站在騎樓看跑道上的飛機升降，慢慢吃完，把醬油湯喝光，洗淨湯碗，拿出紙筆，就著飯桌上的下午陽光寫封短信。
Klaus，謝謝你的意見，我會考慮的，保持聯絡。
下款寫上「秀貞」的英文拼音，我在學校是有英文名的，叫Blanche，出來之後反而不用了，因為我覺得工廠的人讀得太難聽，我要他們不要講，簡單叫中文名字就行，阿貞也可以，老外就叫我S C。原來近來還挺流行的，說中國人用拼音字母叫才夠型格，也是想不到的事。
雖然剛才Klaus的信已經丟進垃圾桶，他地址我卻記得清楚，馬上寫了新的信封，貼上足夠航空郵票，待會就下樓去寄。
今天我是特別請假的，這麼才下午三點多，天色還好，不想在家浪費半天，只是上街又沒人陪。團團轉了一回，最後還是躺在沙發上發呆。難得靜。
四面照舊是長年堆積的衣物，未車完的皮鞋，弟妹攤開未做好便上街玩的功課，脫掉鞋帶，用水洗淨擱在窗緣上曬乾的「白飯魚」運動鞋。雖說洗過，仍殘有汗味。阿爸未吃完的豬油盅，仍高高放在廚房木架上。不知道阿媽沒把它扔掉，是不是有特別意思。我從遠處看那黑色的瓦盅，圓胖有點亮。我拉把木椅，把黑盅取下，真重的，豬油軟膏的密度原來不低。盅蓋很久沒開過，哪兒咬住了，很費點勁。裡面奇怪地沒變，仍是白色柔滑的東西，不過盅邊已生出一條彎彎彩虹帶。顏色，就是腐爛的起始吧。
我用個大湯匙把豬膏挖空，煮滾開水把盅浸著，讓豬膏徹底化解，再用熱水把盅殼沖刷幾次，擱在流理台上吹乾。阿爸的東西，老媽一早扔了，其餘的在殯儀館燒掉，這個豬油盅，現在就由我解決。活幹完，用香梘洗淨手，我站在騎樓，對著機場跑道的天空上了炷香，因為阿爸在家裡沒設靈位。騎樓燃起線香，就有團年過年開年的感覺。我們會穿起新衣新鞋，阿爸興致很高，把我們小孩趕回客廳，用火柴點一串叫電光炮的大炮仗，一燃著，就馬上躲進客廳，關上玻璃門，電光炮自己在騎樓轟轟烈烈炸起來，留下一屋火藥味和紅紙碎。
那天我想了一夜，最後決定還是留在夜校，只讀中英數，會考報這三科也夠了。然後再去讀德語。德語課程原來很貴，只有一個認可的機構開班，在高尚的地段。我考量了很久，才抓住一卷鈔票去報名。
事情只要開了頭，就順起來。上班上課的日子如流般過著。弟弟很厲害，我們只給他八千港幣上機，他去到那邊，不單讀書住宿諸事弄妥，四處去洗碗怎樣的，還不時在信裡夾幾張加幣給我們買點心吃。
這時社會上發生了一件大事。有天晚飯在家看電視，新聞突然見到以前在學校派傳單老師的身影。雖然我沒讓她教過，但根據舊同學的描述和名字，應是她沒錯。然後新聞畫面上，竟然見到「二叔」晃過！
這時電話馬上來了，是「小品」。我聽聞大小二品一上了中六，突然開竅，品學兼優，分別進了港大和中大，至於唸甚麼，我是說不出來，反正不明白。
嘿，我見到「二叔」，我說，她不是在美國學傳道嗎？
「小品」說，本來「二叔」只回來放假，不知怎的碰上了這件事，就留下來幫忙。罷課的學生都要來中大補課，你要不要來看看？
我說，有甚麼好看的呢，我要上班，也不知道誰是誰非。一家好好的教會中學，政府要封校，一定有理由吧。
「小品」說，那你禮拜天來吧，到時中大有個論壇，人人可以來，就在草地上聽罷課老師和學生講話，你來聽聽就明白。然後她說，還會見到「二叔」，和蔡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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