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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家宗白華先生。 網上圖片
劉誠龍
20多年前,我在一座小城裡的一所師範讀書,我感到小城故事不多,要多也許是別人多吧。我現在回想當年,硬是找不出幾個有味的事來,偶爾入夢的,都是些逛書店的流光碎影。當年書店之書,都如當年肉案之肉,惹我逡巡而徘徊,皆是過屠門而大嚼。設若讓我揮霍一段青春呆書店,那我可能是毫不吝嗇,大擲光陰;設若讓我掏一筆小錢抱書歸,那我可能是如割我臂,痛得流涕。我讀師範,生活費每月13.5元,一本書一二塊,三四天裡喝涼水,我熬不過去。買一本書,當然不如如今購一棟房那麼需要艱難決策,但肯定不比現在買一部手機那般輕鬆。
有一回,我豪情高邁,買了孟偉哉先生一本書。此前,我不知道孟先生是何許人,我在書店亂翻書,按老師教我的買書訣竅:欲買書,先看序。只是絕大多數情形是,我看了序,也不買書。但看了孟先生其書之序,興奮激素衝腦門,也不管之後胃腸將痙攣幾天,掏了小把飯票結書帳(當年我們師範飯票是硬通貨,在很多交易市場獲取了人民幣地位),興沖沖走人。這不是那序言寫得有多特別,而是那作序者身份蠻是特殊,非大教授,非大學者,非大師級人物,雖然首碼詞也冠了一個大,卻只是一個大學生。看了是書作家介紹,曉得孟偉哉先生那身份下不得地,孟先生是著名作家,是人民出版社社長,另外的官方身份也很嚇人,如此大作家大人物,讓給一位大學生來作序,那不稀見稀?大音稀聲,文跡罕至,真是珍貴。回到學校,我逢人便說這佳話,讓我顯擺了一把。只是我今天去找這本書,已是渺渺難尋,非我丟棄,而是其藏在我環牆書櫃裡,書深不知處。
作序這事情都是單向運行的,大師給小生,尊者給卑者,耆宿給新家,名著士給未名人,何嘗見過反其道而行之?作者出版一書,待價而沽者,是得待家而估,待價與待家是正相關的,而沽與估也是正比例,著作能不能賣個好價錢,跟能不能找個大家作序息息相關,大家給高估一下,立馬身價往上竄,大家一句勝萬句或許誇大,但一言九鼎那是肯定的。新人欲出場,先是滿世界找名家,或提錢包拜謁,或找關係晉謁,那景象很是壯觀。只是名家畢竟是名家,或是出場費太高,你付了,付得他未曾滿意;或是他確實日理萬機,自己也要著作,忙不過來;或是他心想:取法於上,僅得其中,也就不太想讀你之書,誰想取法於中,僅得其下?所以,名家給新人作序,作是作了,會凌高的,蹈虛一番,王顧左右而言他,洋洋二三千言,就是與君著無涉;老實一點的,就序言道:某某著了這般書,我是仔細讀了一大半的;更老實的,說真話說得更真:某某作家,著了大著,叫我給寫個序,我呢,也沒時間讀,那麼,說什麼呢,說個題外話吧。然後呢,自然說的不是外行話,卻實實在在是題外話了。
小生請大師作序,那序言不全是這般格局,卻很有這般風險。
小生著作要請大師作序,那大師著作又請誰作序呢?大師可能要請更大的師作序的吧,只是已是大師者,也許知道作序那些事,不想擔那般風險吧,當然,也可能是在大師眼裡,山外已無青山,樓外已無大樓,哪能自卑其格?也便是自己玩自己的了,所以大師之著作,以自序居多。
小生替大師作序的,便成文間異境。
小生給大師作序,罕見是罕見,卻非不見。大師已是大師,其書其著無須他人來連袂推薦,其本身票房價值與號召力已很高了,哪要他人來吆喝?於是也有一些大家著作成,俯視文壇,尋尋覓覓,找小生序其大著。小生替大師著作作序,或許站的高度未必很高,但那認真勁卻是非大師所能比擬的,最起碼他是反反覆覆讀了其書的。我看到周筱贇先生替舒蕪先生大著作序,便生感慨:找大師作序,真莫若找小生作序。舒蕪先生在當代文學史上定是留史冊的,其在胡風案裡充抵的角色,肯定是留古的話題,這且不說;而舒蕪文學成就也怕是難以否定的,舒蕪先生一直關注女性話題,以男人身力倡女權,其著作了一部大書《哀婦人》,請的是復旦讀博時之周筱贇作的序。據周先生說,舒蕪先生將書稿編好,不邀大大師,不請大大官,而邀請周先生,周先生先是百般推脫,文壇前輩請晚輩作序,不符作序套路,但舒蕪先生卻「堅邀我作序」,周先生也就不做姐姐妹妹了。班門弄斧,誰不把斧磨得鋒利些?周先生磨斧功夫讓人驚歎的,據其自道,他先是力促舒蕪先生結集《哀婦人》,就寫了9000多字的長信;接過作序大任務,再與舒蕪先生通電子郵件,通了96封信;而其序言作得更認真,長達四萬多字。做一篇博士論文,撰一部磚頭大著,其所花費的精力與功夫,也不過是這樣子了吧。
宗先生與朱光潛是美學界相對出的兩峰,也是美學界國寶了的,他在北大傳道授業時節,李澤厚先生只是一位學子,宗先生在李先生面前,那是高山仰止,李澤厚先生讀了幾年書,到得畢業,才找著機會,晉見宗先生這位藹然長者,怎麼說,李先生是宗先生學生與晚輩了。但幾十年後,宗先生著了一本大著《美學散步》,待到作序,卻是堅請李先生操刀。誠然,在美學界,宗先生之上,怕是已無先生,無須誰來高屋建瓴,提拔提高其著作,但這般大師,自己的著作也往往不會讓別人來作序的吧,怕寫壞呢;宗先生卻是謙遜,老師背來書稿,欲取定於學生。李先生既給老師作序,自是不會怠慢,對老師著作通讀又通讀,琢磨又琢磨,執筆下言落紙,都持有據。諒他也不敢說:宗白華先生著了大著,叫我來作序,我呢最近課題很多很重,沒讀完,隨便說幾句吧。李先生不是隨便說,而是相當認真說,這當然是對宗先生負責,更也是對讀者負責。我們要讀書先讀序,讀序決定我們掏不掏錢,讀了對大著價值認真估衡之序,便讓我們知道是書價值所在,這比那些名家作序單賣名氣,不估量其所序言其作品之價值者,其勝幾何?到書店淘書,若是有晚生替前輩作序的書,基本上那是品質的認證,可以不用再翻,可以閉著眼睛掏錢買去,作品若差,也肯定差不到哪裡去。敢如此反序言之道者,那是對自己著作充分自信者,他不是靠名家幫著賣名氣的,他是來給自己賣名著的。
李澤厚先生替宗白華先生大著作序,起筆就是:「八十二歲高齡的宗白華老先生的美學結集由我來作序,實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贊一言。」
李先生當然敢贊一言,李先生給宗先生作序,已非小子,也是當代美學界大師了。這也就是說:大師請小生作序,多半不單是大師有氣度,也是大師有眼光的:他所請的這小子,也許還不是大師,但也許是正往大師路上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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