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俞平伯晚年對「紅學」研究,有了新的了悟。他在香港發表《評〈好了歌〉》的演講,很受學界激賞。
俞平伯指出:
《〈好了歌〉解注》與《紅樓夢》不相當,不是由於偶然的。一、廣狹不同。《紅樓夢》既是小說,它所反映的面是有限的,總不外乎一姓或幾家的人物故事。《好了歌》則不同,它的範圍很廣,上下古今、東南西北,無所不可。《紅樓夢》故事自然包孕其中,它不過是太倉中的一粟而已。妙在以虛神籠罩全書,如一一指實了,就反而呆了。二、重點不同。《紅樓夢》講的是賈氏由盛而衰,末世的迴光返照,衰而不復盛。然而《解注》的意思卻不是那樣,它的重點正在衰而復盛上,卻並不與《紅樓夢》本書相抵觸,因得旺氣者另一家也。
說起俞平伯研究《紅樓夢》,有一段令人唏噓的故事。
俞平伯曾自況自喻地說:「我僅是讀過《紅樓夢》而已,且當年提及『紅學』,只是一種笑談,哪想後來竟認真起來。」
造物弄人,套韋柰所說的:「傅斯年、顧頡剛兩位在各自的學術領域取得了世人矚目的成就,卻都沒有成為『紅學家』,唯獨外祖父在『紅學』領域佔據他應有的一席之地。」
俞平伯的妻舅許寶騤曾撰文介紹俞平伯的處女作《紅樓夢辨》原稿失而復得的曲折經過:
時值年富力健的俞平伯,歷時三個月寫完了《紅樓夢辨》,「興沖沖地抱著一捆紅格紙上謄寫清楚的原稿,出門去看朋友(也可能就是到出版商家去交稿)。傍晚回家時,只見神情發愣,仿若有所失。哪知竟真的是有所失—稿子丟了!原來是僱乘黃包車,把紙卷放在座上忘了拿,等到想起去追,車已遠去,無處可尋了。俞平伯夫婦木然相對,心裡別提有多彆扭了。偏偏事有湊巧,過了幾天,顧頡剛先生(或是朱自清)來信,說他一日在馬路上看見一個收舊貨的鼓兒擔上赫然放著一堆文稿,不免走近去瞧,竟然就是『大作』。他驚詫之下,便花了點小錢收買回來。於是『完璧歸趙』。」
俞平伯憶及此事,感慨良多,他曾對韋柰說:「若此稿找不到,我是絕沒有勇氣重寫的,也許會就此將對《紅樓夢》的研究擱置。」
錢鍾書先生說,「假如」是一個最快樂的字眼,對俞平伯來說,也可以作如是觀。
假如俞平伯失去了稿件,假如他沒有出版《紅樓夢辨》,就不會發生一九五四年批判他的紅學研究,文革也不會被當「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來揪鬥……。
俞平伯是解放後「文壇三公案」的主角之一。其餘兩個主角是《武訓傳》的姚克、「胡風反革命集團」的胡風。
俞平伯對《紅辨》失稿往跡,不勝感慨。他曾在一封信中指出:「稿子失而復得,有似塞翁故事,信乎『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也。垂老話舊,情味彌永;而前塵如夢,跡之愈覺迷糊,又不禁為之黯然矣!」
感情內儉的俞平伯,對影響他一生的這一本著作,其慨歎之情,躍然於紙。
俞平伯因老早受到批判,他對《紅樓夢》還有不少未竟的計劃,皆因手頭上沒有資料。上世紀五十年代靠邊站,文革時所有參考書都被抄走,所以無從下手。
他晚年對韋柰說:「老實講,我還有很多想法,例如我一直想搞的《紅樓夢一百問》,還有過去所談的也有許多不妥之處,應予糾正。但手頭上沒有資料了,還搞什麼。」
這是俞平伯的遺憾。 (《俞平伯與紅學》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