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汪曾祺有一篇小說,叫做《鑒賞家》,一開始就說︰「全縣第一個大畫家是季匋民,第一個鑒賞家是葉三。」季匋民喜歡一邊繪畫,一邊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葉三則是一個專給大宅門送果子的販夫,不大懂畫道書法,只從心裡喜歡,懂多少就說多少。
葉三是這樣鑒賞畫作的——季匋民畫完了畫,釘在壁上,自己負手遠看,有時會問葉三︰「好不好?」「好!」「好在哪裡呢?」葉三大都能說出好在何處。季匋民畫了一幅紫藤問葉三。葉三說︰「紫藤裡有風。」「唔,你怎麼知道?」「花是亂的。」「好極了!」季匋民提筆題了兩句詞︰「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
又有一次,季匋民畫了一幅荷,好些蓮蓬。畫完了,問葉三︰「如何?」葉三說︰「四太爺,你這畫不對。」「不對?」「紅花蓮子白花藕。你畫的是白荷花,蓮蓬卻這樣大,蓮子飽,墨色也深,這是紅荷花的蓮子。」「是嗎?我頭一回聽見!」季匋民於是展開了一張八尺生宣,畫了一張紅蓮花,題了一首詩︰「紅花蓮子白花藕,果販葉三是我師。慚愧畫家少見識,為君破例著胭脂。」
這兩段賞畫的情節,寫得真有意思,也很有傳統筆記的味道。沈括《夢溪筆談》是汪曾祺愛讀的,裡面有一個「正午牡丹」的故事:「歐陽公嘗得一古畫牡丹叢,其下有一貓。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肅吳公犢歐公姻家,一見,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而色燥,此日中時花也。貓眼黑睛如線,此正午貓也。有帶露花,則房斂而色澤。貓眼早暮則睛圓,日漸中狹長,正午則如一線耳。』此亦善求古人筆意也。」
從「花披哆而色燥」而知「日中時花」,這倒不奇;然則從「貓眼黑睛如線」,斷定那是「正午牡丹」,皆因「通識」,原來貓眼在早上與黃昏卻是圓的,到了中午,便呈狹長——憑貓眼鑒畫,可稱之為「目鑒」。在《鑒賞家》裡,畫家季匋民對那些道聽途說的假名士,也感到討厭,尤其不喜歡聽那些假名士評書論畫。季匋民死後,一個日本人專程探訪葉三,要看他收藏的季匋民的畫,日本人「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還先對畫軸拜了三拜,然後才展開。」一邊看一邊不停地讚嘆︰「喔!喔!真好!真是神品!」可又說不出好在哪裡。
吳公和葉三看畫,各自看出道理,都是從畫中的形態看出筆意,花的色澤、貓的眼睛、紫藤裡的風、蓮花的結構,都是從生活中觀察出來的,相對「耳鑒」和「揣骨聽聲」,正是用眼睛和生活體驗對畫作鑒賞。
《清波雜志》也有一個類近的鑒畫故事,也是從現實生活的觀察著眼:「米元章酷嗜書畫,嘗從人借古畫自臨,並以真贗本歸之,俾其自擇而莫辨也。在漣水時,客鬻戴嵩《牛圖》,元章借留數日,以摹本易之而不能辨。後客持圖乞還真本,元章怪而問之,曰︰『爾何以別之?』客曰︰『牛目有童子影,此則無也。』」摹本縱然幾可亂真,卻漏了最重要的一筆,沒有摹上牛目中的童子影,大概是只知摹描色彩形態,卻沒有通盤的細緻觀察吧。
《鑒賞家》裡的賞畫情節,和傳統筆記的類近敘述方法,似乎是一脈相承的。另一方面,對藝術家的看法和想法,汪曾祺大概也頗受傳統筆記的影響——他重視觀察的發現,而且他的小說裡也常有「貓眼」和「牛眼」,不太顯露地寄託了他的情思,表面看來平淡,卻包含了他對人對事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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