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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越是想接「地氣」,就越無法深入新農村的新生活。 網上圖片
王曉華
近段時間,文藝界中的部分群體將「深入生活」比喻為「接地氣」。(如李春曉《接「地氣」才能有「靈氣」》,見5月26日《中國藝術報》)反對文藝家凌空蹈虛,強調創作應該貼近日常生活,這無疑體現了一種善意意志,但「接地氣」這種說法卻大可商榷——地處於我們足下,為我們提供支撐,讓我們站立於其上;將人民群眾的生活氛圍比喻為「地氣」,無疑暗示我們高於前者;這與人人平等的現代觀念相悖。
根據我的觀察,凡是喜歡使用「地氣」這個詞者,都差不多喜歡說「人民群眾」如何如何。在現代漢語中,人民、群眾、人民群眾實則是一個詞。這些詞雖然有多種含義,但都與「領導」相對。譬如,2002年編撰的《現代漢語詞典》就這樣解釋「群眾」:指不擔任領導職務的人。將不擔任領導職務的人比喻為「地」,意在強調其在下品格。在漢語中,地與天相對。後者在上,前者在下。無論如何,在上者都高於在下者。於是,高/低、上/下、作家/群眾的二分法生成了。要求作家接「地氣」,等於呼喚作家放低身段,把目光投向沒有權力的蒼生,以免自己處於「凌空」的狀態。這種說法貌似重視普通人,但實際上將他們當作低於自己的存在。說這種套話的人外表可能非常謙卑,骨子裡卻深藏著遮掩不住的優越感,暗地裡把自己和「人民群眾」的關係理解為領導和被領導關係。在這種等級製圖式支配下,他們常常把「深入生活」理解為「下基層」(「下鄉」、「下工廠」、「下城鎮」),把「下基層」說成「接地氣」。於是,電視上經常出現這樣的圖景:許多作家像指導「基層」般「體驗生活」,「基層」也如迎接領導一樣招待他們。對此,作家賈平凹的散文《定西筆記》有所透露:
過道裡突然有了咋唬聲,是小吳在和什麼人說話了:
啊王主任!
啊你怎麼在這兒,幾時來的?
來幾天了,陪人下來的。
哪個領導來了?
是……
啊,他來了!縣委、縣政府領導知道了嗎?
他不讓打招呼,悄悄來的,你可不要給人說呀!
作家即使選擇了微服私訪,也有主任這樣的重要人物陪著。要是通知了縣委、縣政府,那架勢可想而知。正因為如此,普通人才習慣把作家當作領導看待。儘管賈平凹以低調、樸實、真誠著稱,但流行的「接地氣」方式還是妨礙了他全面地「深入生活」——他眼中的農村總是處於落後的「底層」,他喜歡打量質樸、貧窮、苦弱無力的農民,他與後者打交道時總是遮掩不住自己的悲憫情懷。事實上,這種立場本身就意味著視野上的盲區,注定了作家難以呈現農村的全貌——隨著改革開放的持續,具有主體精神的新農民正在迅速崛起,他們在許多方面(如嘗試進行村一級民主選舉)走在城裡人(包括作家)的前列,早已不是「落後」的代名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新農民才是作家和藝術家的精神導師。如果作家和藝術家能以學習的態度對待他們,那麼,這種新的生活方式才會向他們充分敞開,他們方能真正「飽滿自身」。
當然,有人會辯解說:我們提倡接「地氣」,恰是為了避免文學的貴族化和小圈子化,克服當前文藝創作中脫離生活的毛病,創造一種關懷眾生的大文學,實現文學藝術的公共性。然而,這種辯解還是敞開了一種自我矛盾的立場:如果你已經預先將普通人理解為「地」,那麼,你無論擺出多謙卑的姿態,都不可能平等對待普通人,又怎麼會真正深入到他們的生活中?倘若作家總是居高臨下地對待普通人,文學豈能不貴族化?在這樣的前提下,作家越是想接「地氣」,就越會背離人人平等的現代精神,就無法深入改革開放創造出的新生活,就難以具有真正的時代氣息。
批評「接地氣」這種不恰當的表述,不等於反對「深入生活」的創作主張,而是要讓這種主張落到實處。事實上,要真正地深入和反映生活,就必須放棄「接地氣」的精英立場,以平視的態度對待其他人的生活。他人不是大地,而是生活在大地上的人。將他們比喻為土地,表達的無非是俯視蒼生的高蹈姿態,但這遮蔽了文藝家和他人的真實關係——我們都是平等的個體。隨著改革開放的持續,普通個體也開始重視自己的權利和尊嚴,不再無條件地接受居高臨下的關懷、注視、觀察,更不會像大地那樣沉默地接受耕耘和收穫。事實上,無論怎樣卑微的底層個體,他在現代社會中都擁有公民身份,當然也應該享有公民的基本權利。公民意識的生長是當代中國社會最令人欣喜的變化。你是公民,我是公民,一個公民只能以平視的態度觀察其他公民。從完成從俯視到平視的轉變以後,文藝家在他人身上感受到的將不是低下的「地氣」而是高貴的「人氣」。只有理解、接受、適應這種變化,當代文學才會具有真正的時代性和底蘊。從這個角度看,文藝家應該放棄「接地氣」這種不恰當的說法,選擇更符合時代精神的表述。(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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