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繼剛
前幾天因病住院,躺在病床上打針輸液,心情沮喪極了。過去總認為自己的身體很好,但近幾年,自己的人生遭受了如此多的變故,尤其是去年10月,母親去世,讓我痛不欲生,感覺自己生命的大部分也隨她而去。半年多來,我不敢寫關於母親的文字,不願意回憶,但眼前卻總是晃動著母親的身影……
我住的病房裡有三個病人,其中一個是老人,有80多歲。一會,又來了個老人,拄著枴杖,走路也不太自如,但他卻是來看躺在病床上80多歲的老朋友,據說他們是發小,還在一起工作了四十多年。這醫院過去屬於工廠的醫院,才改製出去不久,離他們住的地方也近,所以他就能經常來看自己的老朋友。那位拄著枴杖的老人進門便說道:「老東西,身上哪個『零件』又生鏽了,走不動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位老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嘴裡也說道:「老傢伙,讓你不要亂跑,你非要亂跑,摔著了,誰來替我收屍,燒香?」拄著枴杖的老人又接著說:「這不是想你了麼。看這回修好你這輛破車後,看你這老東西還能突、突、突跑多少公里。」
兩個老人就這樣互相鬥嘴,把躺在病床上的我逗笑了。我覺得他們倆真有意思,都老得快走不動路了,還這般幽默,豁達。他們並不忌諱死亡,並滑稽地談到死亡,笑對死亡,這對於老人來說,非常難得。
我待拄著枴杖的老人坐下後,問他多大歲數:他先說自己58歲,還說自己還年輕呢。我知道他在逗我。最後他又說自己85歲,是作家,現在也只能當作家,在家裡坐著。這段時間,有一邊屁股痛,只能斜著坐,所以是比較邪的作家。他還告訴我,他有高血壓、心臟病,還有痔瘡,腿腳也不好了,但卻要高高興興過好每一天,因為發愁、高興過的都是一天,何不高高興興呢。現在聽說過去的老朋友病了,怕他想不開,來開導開導他。我心中越發喜歡這位老者了,他雖然已經老態龍鍾,身體也不好,從面相上來看,年輕時也長得很一般,但他卻如此睿智,如此豁達。
拄著枴杖的老人坐了有一個小時才走。不知怎的,我鼻子有些發酸。旁邊病床上三十多歲的小張打開病房裡的電視,裡面正放著由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改編的電視劇,過了一會,一集電視劇放完了,裡面片尾的主題歌曲《在那青青的草葉上》響徹了整個病房:
……
看不見的世界在天上
看得見的世界就在身旁
那車水馬龍的人世間
那樣的來,那樣的去,太匆忙
……
人生多麼好
心在歌唱,歌唱
我以前聽過這首歌,也非常喜歡,但今天卻這樣被這首歌曲所震撼,因為我想起了那個拄著枴杖的老人。這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劇情,風馬牛不相及的心情,那是講愛情,談風月的。而我想的是老人,是人生。但我覺得這歌詞和旋律太美,太深刻,甚至還有點淒美。它詮釋了生命的美麗,生命的痛苦與幸福交織的過程,它讓我們痛苦、悲傷;欣喜、慌張。但即使是那樣,即使淚珠掛在腮上,心依然要歌唱,歌唱:人生多麼好。 「那車水馬龍的人世間 那樣的來,那樣的去。」、「人生多麼好 心在歌唱……」就像是專門為那位拄著枴杖的老人寫的。老人其實是在用生命幽默地唱著這首歌……
母親生前經常對我說:「我們不求別的,但要一家人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就好。」即使在另一個世界裡,她依然希望我快樂、平安。但在生命裡,我基本是個悲觀主義者,因為再輝煌的生命都會消失,再深愛的親人都會遠去,你總想獲得甚麼,你總想留住甚麼,可最後,你甚麼都不能留下,包括生命。我很早就看破了人生,但我依然有毅力往前走,支撐我往前走的是責任,是親情和愛,但我卻走得很痛苦,很艱難。
那個拄著枴杖的老人也許教會了我,應該有足夠的幽默和智慧來應對人生的苦難。幽默和智慧,也許會延長生命的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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