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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的火車,擁擠的人潮。 資料圖片
陳 莉
那是1990年代初。
中國有多大,有兩類人最知道,一類是遠在他鄉求學的學生;一類是背井離鄉打工的農人。他們一次又一次相遇,在那一趟一趟開往未來幸福的老火車上。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不過此「大任」非彼「大任」,只是求個人未來毫不起眼的小小的幸福。在老火車面前,人人平等——當然,是指「擁擠度」。票價上,學生只是民工的一半。他們能夠擠在一起,是因為現世生存的要求和對未來幸福的嚮往,用身體的苦,體味著中國的幅員遼闊,一個站點接著一個站點,一年又一年,疲倦而又無奈地往返。
學生們,常常隨著畢業,隨著工作以後收入的增加,告別老火車,至少可以告別硬座車廂。只有那些民工,一直又一直地,扒著老火車。今生不能告別,或許來世可以。這代不行,後代,是的,後代,總有那麼一天,也會告別老火車。
民工,是社會的現實問題;學生,是社會未來的希望和棟樑。「社會問題們」和「未來棟樑們」在這一刻相遇,大家都不敢「承讓」,相較著高下,比著擠車的猛力。這一刻,就在這一刻,鐵路的另一端,家,在那裡等著。溫暖的、久別的家——不管是不抵寒風的草屋,還是堅固的高樓,都必須要乘坐這老火車,才能到達。
民工和學生們都在渴望著,早早回家……
我幾乎可以回憶起求學期間每一趟老火車上的故事。從來不知道記憶這個東西,是這麼不經意刻下的。
第一次,那麼好奇,一口氣要坐1800公里,不過是坐到了「中原」而已。「中原」,離北京還有幾百公里,離哈爾濱還需要再坐三天的火車,至於新疆——新疆的同學說,他們回家,在路上要耗時兩個星期。大約在第五天,就沒有甚麼知覺了,根本不會去想甚麼時候到家,只是轟隆匡當地隨著火車搖呀搖,糊里糊塗就到家了。我說:我會瘋掉的。他們說:你不會的,你會習慣。人的忍耐力很驚人。我迷茫地聽著,相信了他們,因為我沒有經歷過。
暑假的時候還好,主要是學生擠學生。春運,民工潮和學生潮相撞,真是苦了老火車。鄭州,京廣線和隴海線的交叉點,全國最大的鐵路客運中轉站,到了春運時節,車站廣場鋪天蓋地地都是人,睡著躺著,還有身邊堆著比人還要高的鋪蓋卷,好似一生都要在這裡度過。很多人都在等著簽票,繼續他們回鄉的旅程。售票口,圍著擠得插不進一根繡花針的人群。人群似浪,一潮又一潮,湧上來退下去,退下去湧上來,只是一心回家的願望鼓舞著他們使出更大的力氣擠到售票窗口前。有穿著制服的人高高地攀爬在窗口鐵欄杆上維持秩序,誰要是不聽話,手裡提著的大木棒順勢就狠狠地砸下去。不知道會砸到哪裡,是一個女人瘦弱的肩膀,還是一個老人佝僂的脊背,抑或是一個中年男人承受了這一棍子——不知他家裡是否有三代人等著他團聚。
棍子好像並不能有效地維持秩序。
因為人群的擁擠,即使在大冬天,這裡依然是潮膩、溽熱的,氣味刺鼻。
過路車,那時候只有過路車。過路車意味著沒有位子。請上車再找座,或者,請站立。不過,一般到了漯河,下車的人會很多,可以得到位子。然後,進入江西,車子又開始擁擠。
記得哭過兩次。有一次,是在武漢站,那次和我老鄉胡柯同路。用貴陽話說,胡柯是那種長得很「乖」、很「懂三」的男生。他很小,是從少年班升入大學的,入學時候只有15歲。但他總是擺出一副男子漢的氣概來,顯得很會照顧女生。
擁擠的老火車
貴陽男孩很有點法國人的浪漫,是可以為女孩子大打出手的。記得大仲馬的小說《瑪爾戈王后》裡有一個情節:屠殺之夜,一個新教徒央求著要殺他的貴族說:「請不要殺我,我給你我的錢包。」貴族正在猶豫之時,一個女人從窗口伸出她美麗的臉龐,大叫道:「殺了他,我給你我的愛情。」那位貴族的劍毫不猶豫、毫不手軟地砍了下去。我覺得很多貴陽男孩子就是這樣的。
我們已經有了位子,我坐到了窗口旁。武漢到了,這裡也是一個中轉站,一個當時還沒有始發車的很大的中轉站。而且,這座城市,有很多很多的大學,也就有很多很多的學生;還有,很多很多的民工。我們一直不敢開車窗,人們會像蝗蟲一樣鑽進來。是的,這時候的人們,是像蝗蟲一樣的,是和蝗蟲劃等號的。我也是這群蝗蟲中的一隻。不過,我已經幸運地坐在車廂裡,一個靠車窗的位子上。我看著民工們拖家帶口,扛著很大的行李包,黑壓壓地走近。行李包裡彷彿裝著整個的家當。他們省吃儉用,不願意浪費一分錢,能帶的就帶。他們一個行李可以佔去好幾人的空間,有四季換洗衣衫、被子、褥子甚至飯鍋。那時候,看見他們常常就像看不見,或者,看見他們就像是看到美景中一塊晦氣的污穢物,避之不及。他們的流動,是因為經濟活躍了。
我們相遇,擁塞在中國的鐵路大動脈上。
進站了,要上車了。可有時候,車門是不會打開的。我看著窗外,看著學生三五成群地沿著站台走過來,找著可以上車的地方。
沒有上車的地方。
如果上不了車,請等下一趟,或者要等到第二天。第二天離春節更近,車子也就更加擁擠。
我和胡柯笑著,說幸虧沒有考到武漢的大學來。從這站以後,根本沒有得到座位的可能。到了湖南,到了長沙,只會愈來愈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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