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誠龍
宋太祖愛好有點怪，他有事沒事，愛往幹部家裡跑。一個皇帝，不免萬機，親臨寒舍（僅作自謙解），倒訪部下，這是甚麼精神？以報告文學作家作想，那是擦淚不贏的；設若是當大事者（此處不作未亡人家中有事解），除了擦淚不贏外（領導屈尊駕臨，不感激涕零，過不了政治關的），還將擦汗不贏，倒不是怕抓奸（古時候臣屬有三妻四妾，很正常，擱現在，有二奶有小三，多在賓館開房，不會往家裡帶），怕只怕，一，部下的部下，湊集部下家，未免有搞宗派、立山頭、搞圈子嫌疑；二，跑項目的、弄批條的、求解決子女就業的……都要帶些土特產與洋禮物（出國的，多起來了），讓廉政工作負總責的一把手看到了，誰不戰戰兢兢汗出如漿？
「開寶二年冬，普嘗病，車駕幸中書。三年春，又幸其第撫問之，賜賚加等。六年，帝又幸其第。」跑幹部家，次數真多啊。宋太祖愛往幹部家跑，沒甚出奇的。做官人人會做，各有巧妙不同，朱元璋也愛串門子，老朱不親自去，打發秘書代去；雍正也是，雍正既不自己去，也不讓秘書去，他安排甲官去乙官家，叫甲官報告乙官事，又安排乙官去甲官家，叫乙官報告甲官事（甲乙官都是雍正心腹——甲乙官自以為）。
話說開寶六年這夜晚，宋太祖沒先發通知，直赴趙普家來噓寒問暖，著實讓趙普擦淚外，猛擦汗，「時錢王俶遣使致書於普，及海物十瓶，置於廡下。」排隊來送禮的，很多很多，宋太祖直赴家門之時，碰到錢俶來給趙普敘禮，這錢俶其時並非趙普部下，他偏安吳越，當的是小國寡君，宋太祖早生併吞吳越之心，錢俶想多坐幾天龍椅，最好是待他駕崩之後再吞吳越不遲（他死後，他不管吳越洪水滔天了）。他來走趙普後門了。
錢俶曉得套路，空手套不了白狼，也就送來十瓶海物。誰想到這麼碰巧，如此準時（司馬光記此事，沒說宋太祖事先得了情報，且別做特務政治解），禮物剛卸貨，擺在走廊上，來不及推往床底下，宋太祖驅車已到了目前，「會車駕至，倉卒不及屏」，趙普汗涔涔，脊背上冷颼颼的。宋太祖卻是漫不經心問道：這是啥東西啊（帝顧問何物），趙普忙答：我還沒看，錢俶信裡說是烏龜王八、蝦米螃蟹；宋太祖說：啊，都是海味啊，味道一定好極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到你家裡吃回海參噠（上曰：「海物必佳。」），趙普吞吐未及應聲，宋太祖「即命啟之」，十隻罈子，次第打開，哪是烏龜王八？分明是閃閃亮、光燦燦、黃橙橙、粒粒圓的黃白物，「皆瓜子金也。」
捉賊捉贓，捉姦拿雙，捉貪捉了現行，人證物證俱在，還有甚話說？宋太祖確是立過誓言，不殺文臣的，但有例外：「朕今撫養士卒，固不吝惜爵賞，若犯吾法，唯有劍耳。」宋太祖說的是：要我給開高工資，可以，要我給高職位，可以；而若犯貪污受賄，那我給你一把劍吃。反腐口號喊得那般鏗鏘，倡廉報告做得那般正氣，趙普腦袋還能安脖子上嗎？趙普心中沒底，膝蓋不由自主，一灘泥也似，軟了，「普惶恐頓首」，大理石地板都快叩破，宋太祖笑了：「受之無妨，彼謂國家事皆由汝書生爾！」，這是錢俶那廝不懂行情，以為國家大權是你掌握呢。愛卿你就收了吧，不用退贓，也不用往廉政賬戶上匯，自個用，得了。
此之前，趙普還收過南唐後主李煜五萬両銀子。李煜心思跟錢俶一樣，也想跟小姨子玩幾回躲貓貓，多偷幾回情，以五萬両銀子作說情費，求趙普跟宋太祖說說，遲發幾天兵。當下趙普收下銀子，卸了車，入了庫，宋太祖微服來訪，姍姍來遲，未見行賄受賄現場，沒被抓住現行，卻也把趙普嚇了一跳，趕緊坦白從寬，盤算自首立功：我收了李煜五萬両，贓款退不了，我上交吧（小筆賄款，交紀檢委，是不是趙普首創？未曾考證，不便妄說）。宋太祖也笑呵呵道：不用，不用，這種事不用告訴我，銀子自個享用，寫封信給李煜表達謝意，OK。
或謂，宋太祖這次見到趙普家的瓶子，只是碰巧，並不證明他經常納賄。呵呵，碰到錢俶送來瓶子，可能是偶然，但趙普收瓜子金，定是必然的。宋太祖不打瓶罈子，去打開罈子，裡面將是甚麼？不是瓜子金，就是古文物。葉公好龍，桌子上雕著龍，椅子上畫著龍，柱子上繪著龍，蓆子上織著龍……趙公好錢，單是瓶子裡藏著錢？罈子裡定是錢，罐子裡定是錢，床底裡定是錢，冰箱裡定是錢，棺材裡定是錢，地窖裡定是錢，那馬桶那浴缸也定然是錢……
宋太祖若沿著瓶子這線索，一路查下去，或許會揪出大宋第一貪來，宋太祖卻是戛然而止，莫說查下去，連收上去都不收呢。反腐口號響亮，實際卻是這模樣，宋太祖真是偽君子。高調反腐的，多有偽君子。
自然，咱們可以將宋太祖作反腐偽君子看。宋太祖看宋太祖呢，他是把自己當政治家看的。腐敗者，意在錢，政治家，意在權；若是花錢能讓貪官只去貪錢，不來奪權，那是十分划算的，宋太祖搞杯酒釋兵權，玩的就是以皇家錢贖買兵家權的買賣。政治家有個邏輯是：屬下貪，天子安。好像只要臣下去撈錢了，自污清白，就不大想當皇帝。我老家故俗，人老去，抬柩送其上山，抬柩者每至上坡，便有在後面拋白花花白米人，邊拋米，邊喊號：升起來吽。抬柩者齊呼應：生起來吽。我曾問父老，這是何意？父老告我：人抬棺材上坡，旁有蠻多小鬼在扯腳的，拋灑白米去，小鬼們忘了扯腳，紛紛跑去搶米米了（難怪長沙人將米米稱作鈔票）。宋太祖向臣屬亂拋米米，也是讓小鬼莫來扯他腳。
屬下貪，天子安。這邏輯也有漏洞：屬下貪錢去了，得罪民心了，人果真不依附了？沒那回事。搞貪污，民心易失，是實；但大搞貪污，大儲大錢，再去買死士，不更容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宋江就是這麼幹的，他拉起隊伍來，雖然打土豪分田地所得，都是自個兄弟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但打著替天行道旗號，也是民心大大的好。
宋太祖當政，對抬大宋前行的，他確捨得花錢。他不怎麼瞧錢，他眼珠盯著的，是權。趙普收錢俶瓜子金，宋太祖說了句蠻輕巧的話：「受之無妨，彼謂國家事皆由汝書生爾！」這話怪怪的，陰不陰，陽不陽。這麼多人來送趙普土特產購物卡，閣下見趙普貪，宋太祖見趙普權：這麼多錢，不是事，我不收去；這麼多權，是大事，不收去，絕對不行。
果然，沒過多久，趙普宰相位置被端了，調離汴京，外放做了河陽三城節度使。不是錢俶送海物這一故，而是尋了他故（政客只會打熱耳巴子，政治家會先擺冷，再處理）：趙普到隴西購買木材，給自己開發房地產，還開飯館搞官商經濟啥的，太祖藉著反貪，趙普被降職使用，使「國家事不由汝書生」。
趙普家瓶子藏了太多國家事，讓宋太祖大忌——高官大官如趙普，宋太祖主忌是其瓶子裡權多，次忌才是瓶子裡錢多（下官小官心思也差不多），趙普瓶子失相權，是當然的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