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
天色逐漸轉為昏黃,夕陽餘下的溫熱猶在貼於水上那火樣的紅,如鹹鴨蛋裡的黃心,稍潮濕,帶鹹香味,剛陷入陶醉境地,尚無心理準備,異常突兀地乍然一墜,橙紅的圓形連撲通一聲也不響,猝不及防間落到水平線下面。
染得殷紅亮麗的火焰天空剎那間幻化成一片幽暗,看不見的海浪依舊在漆黑中翻滾掀落。
失去期盼的黑暗反而讓人充滿期待。完全的黝黑不需完全的光亮,一線光,一絲亮,足以撥開黝黑的天幕。
在這黯沉時候,我要到哪兒去尋找我的靈魂?
朋友告訴我他在一個黃昏的領悟,聽得我張嘴結舌,無法回話。
並非時常見面,但也算是多年老友,在他背後,大家對他不以為然。他地位一天天上升,錢越來越多,大家提起他卻語氣輕蔑:踩著多少死了的人,以屍體當階梯一級一級往上爬。
所謂死人,並非真的死了,而是那些被他利用過後,棄之不顧的人。
他位子越上,人們越蔑視他,就在盛名高位之際,他臉色沉重,迷惘提問,我的靈魂在哪裡?
幾個美國人找到一張藏寶圖,興奮莫名朝地圖的方向搜尋。來到印第安村落,路途不熟悉,僱用兩個印第安人幫忙背行李兼當導遊。尋寶心切,腳步飛快,日夜不停,沒有休息,急匆匆走了兩天的路以後,印第安人不走了。擔心被別人捷足先登的美國人緊張,強迫他們繼續前行,印第安人搖頭。加錢再加錢,印第安人仍不為所動,威迫利誘全都行不通,美國人氣惱「為何不再前行?」印第安人緩緩道,「我們的民族有個傳說,趕路不妨,然而不停地走了兩天,第三天要停下來休息,」臉色嚴肅地看著美國人說明理由:「為了讓靈魂可以跟得上來。」
輕視印第安人,認為偏遠地區的土人遠遠比不上城市裡受過文明洗禮的美國人。印第安人堅守前人留下的傳統「趕路時間不允許過度,必需稍停,讓靈魂跟上來」的那份對天地的敬畏,叫人深思。
走得太急太趕,人可能失去靈魂。
黎明前天空一片墨藍,前後有兩顆小星星陪伴的月亮以微笑的唇形給即將開始的一天帶來美麗的憧憬。這一條曲折弧線的光,稍嫌微弱卻使全黑的天空逐漸轉向莊嚴的寶藍色。晨運的人穿過一排蒼鬱的樹和樹、花叢和花叢之間的走道,沉湎在早晨清新的空氣裡,清脆的鳥叫聲細細碎碎在一唱一和。回教堂的麥克風猛地嘶叫,聲音高高響徹雲霄,薄明的天光切破開來,太陽尚未露臉,海岸線上,紅霞一片一片連續渲染,紅艷艷澄麗麗的那邊是東方。不曾聽過回教堂晨禱聲的中國教授提起他在檳城短住的經驗,提出一個許多馬來西亞華人不曾思考過的問題:「這是不是回教徒呼喚靈魂的聲音呢?」
清早開始處理生活其他瑣事之前,回教徒先把自己的靈魂呼喚過來,一起走進新的一日。
到印度旅遊的朋友回來,沒有瘦沒有累沒有洩肚子,興致勃勃還想再去,和我之前遇到去印度觀光的其他人大不一樣。朋友微笑地陷在回憶裡說話。街頭瘦削的老人,幾個月沒洗澡,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朋友趕緊遠離,對自己身體味道毫無抗拒的老人嚴肅地說:這是我尋找靈魂的方式。不明所以的朋友接受這理由卻又疑惑,很多人洗澡一樣地浸在恆河裡,亦是為了尋找靈魂。近水與不近水,皆可找到靈魂?又有一人,在牛、車、人走過的路邊,一個多星期坐著不動,只喝水不吃東西,肚皮扁平,胸部以下的兩邊肋骨突出,當翻譯的印度導遊告訴朋友,這是尋找靈魂的方式。向朋友討錢的乞丐,口裡不停重複:只要一美金,只要一美金。朋友問,好手好腳的你,為什麼不找工作?乞丐張大眼睛瞪他,理直氣壯:「我哪有時間工作?你不見我很忙嗎?」「忙?」「是呀,我在忙著尋找靈魂。」朋友從此對印度和印度人另眼相看。他提醒我不要看輕那些衣著和外表不怎麼樣的印度人,隨隨便便一個路邊小販、計程車司機等等,不論年紀,大部分皆哲學家。沒去過印度的我不太明白,但朋友為何剛回來就想再去呢?他在印度尋著他的靈魂?
念音樂的魚簡在英國畢業後,背個包到東西歐小國,專選飛機沒有直航的小鎮小島。厭倦都市的喧囂熱鬧的年輕音樂家,攜帶簡樸生活的理想和三件衣兩條褲一條裙,慢活歐洲兩個月後到土耳其再轉迪拜,回國後邊工作邊到東南亞各地自助旅遊,不久前為工作的轉變需做重大決定,走一趟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西藏。
羅曼羅蘭的話說的是精神和思想的高峰:「我不說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在那裡,他們可以變化一下肺中的呼吸與脈管中的血流。在那裡,他們將感到更迫近永恆。以後,他們再回到人生的平原,心中充滿了日常戰鬥的勇氣。」魚簡認為可用在西藏之行,豐富的旅遊經驗和行前的充分準備,並沒減低她因空氣稀薄而缺氧的高山反應。下機後腳踩在拉薩土地上不足半天,備用的藥物即派上用場。無法否認西藏風景之旖旎,跟隨服用高山症藥物而來的是不停產生尿意,絕美風景伴隨著簡陋污濁廁所,魚簡聳聳肩「正好讓人明白相對論」。
鑲嵌在草原上的藍寶石納木錯天湖邊,驕陽和寒冷同在。頭痛欲裂的她還不知道,珠穆朗瑪峰大本營過夜的那個晚上,才是真正的折磨。經過海拔5154珠峰半山腰上世界海拔最高的絨布寺,頭疼欲嘔,尿急欲哭,卻都比不上當夜住宿大本營帳篷的痛苦。「天寒地凍的暗夜雪裡,每小時出來一次,一掀開帳篷寒風猛襲,外頭是露天廁所,沒門沒牆,無法停止的劇烈頭疼伴行,那生不如死的感覺不想再形容。」
眼睛享受艷絕的風景和身體上劇烈的痛苦之外,她沒有機緣看見藏人在朝聖的路上,幸福地用身軀丈量著大地的虔誠景觀,卻深切體會到「外人以自己的想法去看藏人的平常生活,似乎苦不堪言;投入宗教的樸實的精神和信念的力量,才是藏人文化內涵裡的戰慄之美。」
魂牽夢縈的西藏行終於實現,魚簡創作一幅油畫,幽謐深遠的天空,純淨聖潔的雪山,深淺的藍和濃淡的白交替的畫面,寧靜神秘,深沉魅惑,掛在她家鋼琴後的牆上,是非賣品,但沒說往後她是否還會不斷出走,也不知道在西藏是否找到她靈魂的所在?
有人用一生一世去探索靈魂安居的地方;也有人絲毫不在乎靈魂去了哪兒。世界多姿多彩,因為有不同的人。無關對錯,沒有高低。
夕陽下,海岸邊,朝陽裡,高山上,你的靈魂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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