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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勞的農民。 資料圖片
陳 莉
做農民苦,享受不到任何福利,衣、食、住、行各方面必需的生活資料都要從土裡「刨」出來,教育、醫療費用同樣也要從土裡「刨」出來。可是,「土」裡能夠「刨」出來的東西太有限了,捉襟見肘的,其他的文化娛樂活動,根本就無力顧及了。
其實那些基本的生活費用,就是省吃儉用也未必能一一周到。
小時候,父母有一個非常熟識的朋友在金竹鎮的車站邊開了一家麵館,她的麵很有特色,又在車站邊,生意非常好。一天夜裡,父母有事留我在她店裡,說辦完事來接我。老闆娘阿姨忙著蒸鹼水麵,我則無所事事地坐在店裡,遙望著鎮上唯一的一條街。那時候是冬天,天黑得早,街燈昏暗,昏暗的街燈後是更加暗色的夜和夜空下蒼蒼茫茫的群峰。
一對父子走進麵店,每人要了一碗麵。他們看起來很髒、很窮。
老闆娘阿姨給他們把麵端上來的時候,發現孩子的手腕上裹著厚厚的紗布,而血把紗布濕透了。阿姨問他,怎麼啦?父親回答,割草的時候把手割傷了,血飆了出來。哎喲,割到血管了吧,阿姨擔心著。是的,怎麼都止不住,所以要趕去醫院。你們從哪裡來?阿姨問。蔡沖。
蔡沖離金竹鎮不近的,離城裡的醫院更遠。可是要到城裡的醫院,是有直達車的。阿姨奇怪了,問他們怎麼沒有在蔡沖坐車?
「我們沒有錢,總共只有3塊多錢,所以要走路。」
「天,你們走到甘蔭塘醫院要走好久的。現在都六點半了,走到那裡恐怕都要9點了。晚上看病還要算急診,你們只有3塊錢怎麼夠?還是趕緊坐車去。醫生要是有點同情心,不給你們算急診費甚麼的,你們還可以多開點藥……割到血管是要命的啊,你看他的血還沒有止住,還在往外滲……趕緊坐車去。」
我坐在角落裡,望著那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呼嚕呼嚕地吸著熱乎乎的麵,一言不發。我不知道他手腕是不是很痛,不過他還可以吃麵。他很黑很髒,眼神看起來很聰明,神情卻有點呆。
「這是要命的!」阿姨依然叨叨著,「你們趕快吃,下一趟車就要來了,我不收你們的錢,你們趕緊坐車去。這是要命的啊,你看他的血還在往外滲,要是破傷風了怎麼辦?再給他把傷口裹緊點,把血管壓緊。一個小娃娃,割傷了血管,出了這麼多血,你讓他怎麼走路?他頭不發昏嗎?他太懂事了……」阿姨說著就要哭出來了,「你看他好懂事的嘛。」
做農民很苦,一旦家裡遇到一點甚麼事情,根本周旋不過來。
我所居住的小巷子的巷口有一家北方農村人開的蔬菜小超市,賣的蔬菜比菜市場的便宜近三分之一,所以常常去。去多了,和超市的老闆娘熟悉了,在付錢、找退零錢的時候,會閒聊,她常常羨慕我讀過書。
「你小時候不也可以讀的嗎?是不是自己不喜歡讀書呢?」我問道。
「哪裡啊,我小時候讀書很好的,我是老大,又是女兒,我爸爸說女孩子讀書多了沒有用,讓我在家裡幫忙幹活……我家裡很窮,學費都付不起,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你這麼好命的。」她回答。
「你讀書好居然不供養你讀書,你父母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那會兒讀書出來,和現在多少不一樣的……女兒雖說總是嫁出去的,可是你自己有孝心,怎麼樣也會照顧他們的啊。」
「窮啊,真的很窮,拿不出錢來,就是幾塊錢都拿不出來。」
她說著就是幾塊錢都拿不出來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上述我小時候親見的這個故事。這個故事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揪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我一直想知道這對父子怎麼樣了。在我的記憶中,好像這對父子還是沒有坐車,還是堅持走路,他們需要省下每一分錢。他們大約就是土裡刨食,有甚麼吃甚麼,然後衣衫襤褸,再多的,甚麼都沒有了,任何東西都沒有。那天,阿姨還給了他們五塊錢,她抹著眼淚嘮叨,這個娃娃太懂事了……太懂事了……
孩子的父親問他,走得動吧?頭昏嗎?
他點點頭說走得動,又搖搖頭說不昏。
母親在惠水鄉下農業站的時候,是住在老鄉家裡的。鄉下人家裡都是土屋,黑洞洞的屋子裡放著一張大床,就是臥室了。那天我午睡醒來,叫了幾聲媽媽,沒有人應,我只好自己爬起來。我順著床沿滑下來,找到了自己的鞋子,穿上,來到屋外。這戶人家的農婦看到我,笑問,你醒了?我點點頭。她的小兒子在院子的角落裡坐著,並不看我一眼。那時候,他們會說,這是城裡來的小姑娘,所以我有點驕傲。他們的院子中間就是菜地,種著爬籐的豆莢和本地非常美味的糯玉米。玉米熟了又老了的時候,只好烤著吃。嫩的時候,煮著吃好,可是吃不完,來不及吃,也不太賣得出去,這在本地是大家都有的東西。
烤玉米是要裹著葉子一起烤的,烤好了,撕開烤得黑乎乎的玉米葉,拍掉上面的餘燼,露出烤得金黃或者微黑的玉米粒,然後遞給我,我會嫌髒。我撅撅嘴,扭開身體,表示不要。那時候,我是一個有點做作的城裡來的小姑娘。他們很窮很髒,還有氣味,城裡來的小姑娘不喜歡他們,是應該的。
作為農科院的子女,隨著父母耳濡目染的,也知道農民的一些狹隘。比如貴州的竹蓀,營養價值很高,稀有之物,是出口日本的。有了這樣的銷路,應該有長遠目光,要做大做好,講究誠信。可是農民為了加重份量,會在竹蓀裡面摻沙子。有了沙子的竹蓀,很不容易清洗,銷路就被堵住了。
缺少教育的農民,是雙重貧困的,物質的和精神的。他們不可能懂得博弈理論,他們總是有點鼠目寸光,他們不知道他們正在開闢一條增加自己收入的新路。瞬間,他們將這條路堵住了,又縮回生活來源單一的狹隘空間去了。
在那樣一種惰性、慣性思維的方式下,不做農民,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學。早先沒有擴招的時候,大學生作為「天之驕子」,是「吃香」的,畢業分配後,會成為國家的人,一切都有國家照顧了——鯉魚跳「農」門了。
現在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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