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貴
欄杆,古時也稱闌干,單字亦作檻。作為建築附設,欄杆的最初功用不是裝飾,而是遮攔、防護和隔斷,所以也被稱作圍欄、護欄、柵欄等。到後來,欄杆愈益精緻,於實用之外刻意雕琢,審美功能便凸顯出來。在建有亭台樓閣的園林中,設計精巧、用料考究、造型美觀的欄杆,能強烈地烘托空間主題。但當欄杆映入文人視野,就會像軒窗、簾櫳一樣,化為空靈的視覺元素融入詩詞中,漸次昇華為寄托情思的審美意象。欄杆這景致,大約太有韻味了,特招唐宋文人喜愛,以至競相襲用,凝積為一種難以釋懷的欄杆情結。
融入詩文的欄杆,大多出現在登臨樓台的情形下。可以想見,獨自一人憑欄遠眺,煙波雲影或聚或散,山光水色或濃或淡,舟楫帆影或隱或現,叢林獨木或近或遠,飛鳥鳴禽或群或單,很容易觸景生情,引發遐思。於是,倚欄、憑欄、撫欄、拍欄之類的字句經常出現在唐詩宋詞中,尤以宋詞居多。清代編製的《欽定詞譜》中,還開列有〔憑闌人〕、〔倚闌人〕、〔倚闌令〕等詞牌。涉筆欄杆的詩詞,大致可分為三類。遊目騁懷,寄情山水。古代文人於正事之餘,都喜歡走出寓所、書齋,或是到大自然中陶冶性情,或是到勾欄瓦舍流連風月。山水之間錯落亭台,歌廳舞榭本是青樓,亭台樓閣自有欄杆,而欄杆之外便是風景。憑欄望去,無限風光盡收眼底。如,馮延巳的「且上高樓望,相共憑欄看月生」,趙以夫的「憑闌處,正空流皓月,光滿寒潭」,朱長文的「欄杆倚遍日雲暮,坐看丹霞生翠微」,黃庭堅的「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里芰荷香」,描繪的都是自然風光。
撫今追昔,壯懷激烈。一些胸懷愛國之志的文臣武將,建議不被採納,抱負不能施展,或備受冷落,或橫遭流放,憑欄時落寞惆悵,報國無門之怨油然而生。岳飛的〔滿江紅〕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情懷。據《澠水燕談錄》記載,劉孟節「與世相齟齬」,常常憑欄靜立,懷想世事,唏噓獨語,或以手拍欄杆朗吟「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杆拍」。那些鬱鬱不得志者,往往借拍打欄杆發洩鬱悶。「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辛棄疾的這首〔水龍吟〕,抑揚頓挫,韻律層遞,讀來如聞檀板鼓點,聲聲叩擊心扉。形單影隻,愁腸百結。這一類較之前兩類尤為多見。如周邦彥的〔一落索〕:「欲知日日倚欄愁,但問取、亭前柳。」李清照的〔點絳唇〕:「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柳永〔八聲甘州〕:「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憑凝愁。」李煜的〔浪淘沙〕:「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范仲淹的〔蘇幕遮〕:「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慨歎的都是離情別恨,悲思愁緒。
同是悲思愁緒,其情感指向也不盡相同。離家者,漂泊日久,倚欄之際,莫不懷戀故土:思鄉念舊想親友;失意者,心灰意冷,憑欄之際,能不抑鬱氣悶:怨天尤人恨世俗;孤獨者,離群索居,扶欄之際,多半落寞惆悵:心高志遠無人會。除此而外,流傳最廣也最能打動人的,還是那些表達男女戀情的篇章,特別是那些用語簡約、意境清新、情感純真的單曲小令。
有個久別情郎的女子,晨起梳妝完畢,獨立樓頭,倚欄瞭望,期盼遠行的戀人能出現在視野中。可直到斜陽照水、晚江流霞、千帆過盡,也沒見到戀人的歸舟,惟有江心洲的萍花依然泛白,失落感頓時湧上心頭,不由人肝腸寸斷。留下這幅畫卷的是晚唐詩人溫庭筠,短短27字,卻把思夫女子的心態刻畫得非常到位: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類似這樣的長詞短令還有很多,如宋代吳禮之的〔杏花天〕,畫面有些香艷,意境卻也不俗:悶來憑得闌干暖。自手引、朱簾高卷。桃花半露胭脂面。芳草如茵乍展。煙光散、湖光瀲灩。映綠柳、黃鸝巧囀。遙山好似宮眉淺。人比遙山更遠。
有位漂泊異鄉的浪子,佇立在高樓之上,微風輕拂,殘陽西墜,煙光、草色兩迷離。遠遠望去,春愁從天邊黯然升起。他手扶欄杆,默默無語,刻骨的相思又有誰知?原本打算醉一場,高歌狂飲澆塊壘。如此強顏歡笑,想來索然無味。可為了心上人,哪怕面容憔悴身瘦損,終身相托也無悔。留下這幅畫卷的是被王國維稱為「專作情語而絕妙者」的柳永,他以隱晦的表現方式,刻畫了一個為愛堅守的志誠男子形象: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南宋詞人趙鼎的〔蝶戀花〕,亦可稱為懷人佳作:盡日東風吹綠樹,向晚輕寒,數點催花雨。年少淒涼天付與,更堪春思縈離緒,臨水高樓攜酒處。曾倚哀弦,歌斷黃金縷,樓下水流何處去,憑欄目送蒼煙暮。
往事越千年,時過境遷,於今的我們,居住的樓房比古人不知高出多少倍,陽台之上雖然也有各種材料築成的護桿,但在鋼筋水泥封閉的窗格裡,鑲嵌的是密閉的玻璃,實用大於鑒賞。立足之處,危乎高哉,抬眼望去,明且遠矣,但似乎很難找到遣情抒懷的浪漫感覺。只有在登臨名勝古跡中的那些亭台樓閣時,或許能喚起一絲思古幽情來,但瞬間又被如鯽遊人的喧嘩聲打斷了。
寫出上述文字,我又忽發奇想,對唐宋文人偏愛欄杆的情結產生了疑問。一個人在室內待久了,難免苦悶,踱到欄杆前,本是為了排解寂寞,為何憑欄時反而更加孤獨,以至愁腸百結?憑欄既然為了消遣,為何總是憂傷多於欣喜、惆悵大於舒暢?勸人「獨自莫憑欄」者自己又去憑欄,倚憑之外還要撫摸、拍打,幹麼非要和欄杆過不去呢?
這些疑問也許過於淺薄,過於世俗,專家學者只需用「無人會」三字就能讓我語塞。殊不知,「無人會」說的不是個別人,而是作者之外的所有人。唐宋文人在欄杆前到底是一種甚麼心境,我們很難準確揣度。但是,看似高深的東西其實並不玄虛,看多了總能看出端倪。第一個寫出「憑欄」佳句的人,最初可能是靈光一閃,但這「一閃」卻盡顯「觸著」之妙,觀者無不拍手叫好。於是乎,你「倚欄」,我「憑欄」,「欄杆倚了還重倚」;你倚欄時銷魂,我憑欄時腸斷,「憑欄盡日愁無限」。就是說,唐宋文人和今天文人一樣,有時難免也會跟風效顰,故作深沉,「為賦新詞強說愁」。
這樣的解讀並非憑空臆想,亦非唐突古人。據字博緣網詩詞搜索統計,涉筆「闌干」的詩詞,唐之前幾乎沒有,唐詩全集約有100多首,宋詩詞全集約有600多首,元朝詩詞全集約有40首,明清兩朝則少見。文學現象儘管不能僅憑數據分析,但至少說明,「闌干」詩詞也有流行期,「欄杆」情結主要存在於唐詩宋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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