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從前讀宗白華的《美學散步》,對他所引的郭六芳詩《舟還長沙》印象極深刻,至今難忘:「儂家家住兩湖東,十二珠簾夕照紅,今日忽從江上望,始知家在畫圖中。」那是距離之美,一個人在橋上看風景,換一個角度,有一段距離,才會明白在樓上看風景的人也在看你。
這距離的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太遠,無景可觀;太近,則一葉障目,連眼前的泰山也看不見了;顧城的《遠和近》所說的,倒是人與人之間的心理距離(而不是物理距離):「你/一會看我/一會看雲」,「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
朱光潛在《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所說的,則是藝術和實際人生的距離,他說寓居德國時,寓所後面有一條小河通萊茵河,晚間常到那裡散步,「總是沿東岸去,過橋沿西岸回來」:「走東岸時我覺得西岸的景物比東岸美;走西岸時適得其反,東岸的景物又比西岸的美。」
朱光潛告訴我們:「美和實際人生有一個距離,要見出事物本身的美,須把它擺在適當的距離之外去看」,「看倒影,看過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站在陸地上遠看海霧,不受實際的切身的利害牽絆,能安閑自在地玩味目前美妙的景致。」
倒影、霧靄、煙波、燈光,一如窗前明月,一如「十二珠簾夕照紅」、「簾外雨潺潺」,即宗白華所說的「藝境」:古人總愛透過從窗戶、庭階、簾子、屏風、欄杆、鏡子、水影、曲廊……觀照萬物,那是觀看與鑑賞的距離,看景如看畫,如在鏡中游,要是轉換為朱光潛比較深入淺出的說法,大概是以「無所為而為」的精神,欣賞萬物的形象:「要見出事物本身的美,我們一定要從實用世界跳開。」
這是形象的真覺,亦即美感的經驗:事物的「正身和實際人生沒有距離,倒影和實際人生有距離」。朱光潛談美之餘,不忘告誡青年作者,千萬不要把藝術硬拉回到實用世界:「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經驗放在一種距離以外去看,所以情感儘管深刻,經驗儘管豐富,終不能創造藝術。」
還想起朱自清在《新詩的進步》所說的「近取譬」和「遠取譬」,遠和近不是指比喻的材料,而是指比喻的方法,取譬的距離,「近取譬」是類似,「遠取譬」則是神似:優秀的詩人往往「能在普通人以為不同的事物中間看出同來」。
「近取譬」好懂,信手拈來,「霜葉紅於二月花」,「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皆為耳熟能詳的顯例,「遠取譬」要經一番轉折,尤重意會,表面上比較不好理解,比如「二月春風似剪刀」、「銀浦流雲學水聲」,「落花猶似墜樓人」則介乎「遠」與「近」之間;《世說新語》說到「白雪紛紛何所似」,一答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另一答曰:「未若柳絮因風起」,那倒要再問:何者為「遠」?「何者為「近」?
儒家思想傾向務實,故有「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之說,然則文學藝術並無不變的方程式,錢鍾書說得好:「愈能使不類為類,愈見詩人心手之妙。」詩如是,評論亦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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