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近日重讀歌雅塔.克里斯多夫(Agota Kristof)的《惡童三部曲》,最深刻的感受大概是這樣的:一個時間的移民、一個記憶的流亡者,老是跟自己孤獨地對話;在三部曲的最後一部《第三謊言》中,真相終於揭開了:小說中的孿生兄弟原來只是一個人,她說他們是她的一部分,她以想像力化為分身術:把自己的經歷融入了孿生兄弟的虛構身世。
她說,起初只想寫自己的故事,在書寫過程中才隱約意識到並非所有真相都是真相,也並非所有謊言都是謊言。就從孿生兄弟的名字說起吧,在第一部《惡童日記》中,「我們」是路卡斯(Lucas)和克勞斯(Claus),「我們」兩位一體;在第二部《二人證據》中,離開故土的路卡斯謊稱自己的名字是克勞斯,那是為了紀念他留在小鎮的兄弟基勞斯(Klaus);而基勞斯則用了父親的複合名字「克勞斯.路卡斯」寫詩。
一個流亡異地、一個留守故園,一個寫小說,一個寫詩——這兩兄弟其實都是歌雅塔.克里斯多夫的寫照,她以一個時間的移民或一個記憶的流亡者的身份告訴讀者,活在流亡寓言的每一個人,都只是謊稱自己是克勞斯的路卡斯。
《第三謊言》分為兩部分,第一部的「我」是路卡斯,或克勞斯,第二部的「我」是基勞斯。如果說流亡異地的路卡斯失去了記憶的根,那麼留守故園的基勞斯也永遠失去了他流亡異地的兄弟,而母親一直深深惦記路卡斯,也教基勞斯倍感蒼涼,他生命中永遠有一根又一根拔不掉的刺,他的繼母和妹妹其後都離他而去了,直至他那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兄弟回來尋訪他的時候,他也不能說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真相。
基勞斯在一個晚上搬了張椅子放在窗前,望著那座大廣場:「廣場上幾乎沒人了,只有幾個醉漢和一些士兵在那兒走來走去,偶爾會有一個看起來似乎比我還小的男孩一跛一跛地穿過那座廣場。他吹奏口琴走進一家酒吧,過一陣子又走出來,然後再到另外一家酒吧。將近午夜,當所有酒吧都打烊了,那男孩吹著他的口琴往小鎮西邊的方向離去。」那個一跛一跛的男孩,就是他的兄弟路卡斯嗎?
《第三謊言》是這樣開始的:化名克勞斯的路卡斯四十多年後回到故鄉尋根,因為身份和簽證失效,還欠了別人房租,被關在孩提時的那個鎮的拘留所,為他安排住所的文具店女東主在探望他說,問他寫的是什麼,他說只是無關重要的東西:「我試著去寫些真實的故事,但是在某些時候,當這些故事因為本身的真實性而令人無法忍受時,我就必須去改變它。」
他又說:「我試著去敘述自己的故事,但是我做不到,我沒這個勇氣,因為這些故事會深深地傷害我。於是我就美化一切事實,描述出來的事物往往與它本身所發生的事實並不相同,而是與我原先對它的期望比較接近。」這其實也是歌雅塔.克里斯多夫的自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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