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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一院的番薯粉絲。 作者提供圖片
陸 蘇
總是在霜起的時候,地才空了,才安靜下來。
原本卯著勁生長的莊稼們終於歇下了,嚷嚷著,歡天喜地或出了遠門,或躲入了穀倉,螞蚱和田鼠也都走親戚度假去了。
村裡人有了點閒,就開始著手將憨笨番薯變成窈窕粉絲的傳統戲法。不知道番薯們高不高興,反正小孩子挺高興的,唯恐天下不亂地穿行在忙碌的大人間,急吼吼地期待著不知什麼的誕生。
天才蒙蒙亮,媽媽和村裡的女人們就起來了,風風火火地領著自家的番薯去池塘、水庫沐浴。這時的水面常常結了薄冰,拿搗衣棒敲啊敲,突然冰面就敲開了一條縫,卡嚓卡嚓地那冰就讓出了約一平米的水面。也不管有沒有驚著水底好夢正酣的魚,女人們就在各自的一平米水面忙乎起來。
當男人們起床時,村東頭的大雄雞已吊好嗓子,村西邊的大黃狗也已結束早鍛煉了,收拾得唇紅齒白的番薯也等在獨輪車上了。
炊煙四起,村莊醒來。
乘著男人們推的獨輪車,一路聽著他們哼著小曲,小媳婦似的番薯咿咿呀呀地去了三里外的碾米站,完成赴粉蹈碎的過程,又趕在午飯前穿過小松崗、翻過兩道小坡,回到了家。碾碎的番薯要經過淘洗、濾渣、沉澱、曝曬,才能萃取出雪白的澱粉。
冬天的太陽力氣比較小,要很多天才能把濕澱粉裡的水分搬走。等到那原本凝成塊的澱粉一碰成末,媽媽就會在太陽下山前把曬在圓匾裡的番薯澱粉收起,就著餘溫封壇保存。一起裝入壇裡的,還有孩子們在不遠處嬉戲的聲音,和暮色裡炊煙裊裊的祥和氣息。
然後,不知道哪一天,村裡人像約好了似的,各自在家起個大火的柴灶,把一米高的木蒸桶蒸上。水要開,火要大,手要穩,在一屋的騰騰熱氣中,用水化開的牛奶一樣的澱粉液一層一層地舀入蒸桶,熟一層,倒一層。直到蒸出一個微紫、微透明又似乎很彈牙的圓餅子,番薯一生最華采的篇章才終於出現,在一把刨子和澱粉餅子的纏綿中,粉絲行雲流水地飛曳,目不暇接。
剛見人的粉絲是怯怯的、柔柔的,得如久經閨訓般風乾了,才能溫良恭儉地,等待一席良辰心手相攜。就這樣,一晾桿一晾桿的粉絲,恣意飛揚了小院,飛揚了全村。那是番薯寫的詩,小風一吹,是在詩朗誦呢;那是番薯畫的弦,天地大琴,弦上住著天籟呢;那是番薯藏的雨,是曬乾了的雨絲哩……
由番薯粉絲,想起了桑蠶絲,想起了米酒,想起了那些晴耕雨讀的舊時光,是那些詩意的勞動創造的浪漫禮物,讓滄桑歲月有了溫潤的質地,讓蒼涼時光有了明媚的回憶。
種一畝番薯,曬一匾番薯澱粉,晾一院番薯粉絲,淺茶滿酒地活,草本地活,緩慢地活。這樣的畫面,如今想起來,多麼美。只是,當時並不覺得。多少事,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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