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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翁秀美
前段時間,白先勇青春版經典昆曲《牡丹亭》來本地文化中心演出,激動不能自抑的心持續到入場,杜麗娘從600年前的夢裡款款行來,清秀婉麗之外,聲腔更醉心,「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書生小姐,夢中相會,衣飾華美,舞姿搖曳。那柳夢梅眼波流轉、溫情脈脈喚一聲:「啊,zie zie——」姐姐二字,重疊於唇齒之間,乃戲曲中的「尖音」,韻味非常;姐姐以袖遮面,含羞回首,「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這些美得流紅滴翠的曲文早已熟悉,現場聽來,又別有一番體味,悠長的水磨腔,一唱三歎,細膩柔靡。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不聆戲曲,怎能再次領略這曲中詞章之美。
《牡丹亭》是湯顯祖「臨川四夢」中最得意的一部,曲詞既有詩文般的優美典雅,也有李漁讚賞的除驚夢尋夢外,其它各折中達到元代人水平的曲文,如「你怎撇得下萬里無兒白髮親。」「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他說放在《元人百種》前後,幾不能辨。牡丹亭問世後「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可見在當時有多麼轟動。
西廂曲子更為抒情婉轉,「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甚麼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準備著被兒、枕兒,只索昏昏沉沉地睡;從今後衫兒、袖兒,都搵做重重疊疊的淚。兀的不悶殺人也麼哥?久以後書兒、信兒,索與我淒淒惶惶的寄。」《西廂記》唱詞清麗到極致,且契合人物性格,鶯鶯的婉約幽美,紅娘則新鮮活潑,明初朱權譽王實甫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 賈仲明為其弔詞中說:作詞章,風韻美。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煙暮靄相遮蔽。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此景詩畫難描,明代文學家王世貞盛讚西廂唱詞的文辭之美:「北曲故當以《西廂》壓卷。」
想來曹雪芹對此兩部戲相當喜愛,讓它們在同一回目裡同時出現。那黛玉葬花之時,偶遇西廂,越看越愛,不頓飯工夫,十六出俱已看完,覺詞藻驚人,餘香滿口。後在梨香院牆角,聽牆內十二官排戲,正是牡丹亭驚夢唱段,「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不喜戲文的黛玉被驚醒年華,止步細聽,如醉如癡進而心痛落淚。
在梨園有「曲狀元」之稱的馬致遠,其小令「天淨沙」「秋思」妙合無垠,被譽為「秋景之祖」,他的雜劇曲辭優美,文采斐然,歷史劇《漢宮秋》中漢元帝灞橋送別時兩段唱詞: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牆;過宮牆,繞迴廊;繞迴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螿;泣寒螿,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
意境蒼涼,大段的頂真句式的修辭手法運用,心靈外化為物象,物象又流溢著思緒,來回往復,蟬聯而下,節奏感鮮明,讀時已覺蕩氣迴腸,若是唱來,又不知怎樣的傷情哀婉!
孔尚任《桃花扇》曲詞工整典雅。寫兒女風情,溫柔秀艷,寫政治大事,則深沉悲壯。梁廷柟《籐花亭曲話》云:桃花扇筆意疏爽,寫南朝人物,字字繪影繪聲;至文詞之妙,其艷處似臨風桃蕊,其哀處似著雨梨花,固是一時傑構。
我收藏了最後一出「餘韻」中一套北曲「哀江南」的配樂朗讀:「……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道《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音樂舒緩,音調低沉,聲情並茂,情感跌宕起伏,至末竟有泣音,令人淚下。昆曲則更淒涼,蘇昆生以弋陽腔唱來,難抑哀傷悲痛,不時長歎,字字滴淚,餘韻不絕。孔尚任的朋友顧采《桃花扇序》稱此劇「可以當長歌,可以代痛哭,可以吊零香斷粉,可以悲華屋山嶽」。
深深銘感歷代可敬的劇作家,才情萬丈,筆墨縱橫,給了後人如此美麗的心靈盛宴,縱然生在千年之後亦不覺憾。翻開戲文,《牆頭馬上》很近,《倩女離魂》很近、《梧桐雨》《長生殿》就在身邊一出出演著。皇家的愛,平民的情,趙五娘的苦,竇娥的冤,生死大義、悲歡興亡,緩緩流過指尖,灌注給我們鮮活豐富的生命力量;戲中那明白質樸、清麗華美的曲詞,也一字一字地,遞過來千般情致,萬縷柔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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