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沒想到,真沒想到,在香港,居然碰上了魯迅先生。
坐上香港地鐵,我的眼睛首先盯車門上方,若是地鐵過了站,地鐵將我送到哪裡去?突然走進另一種體制裡,我確有種異鄉感,找不著東西南北,那可是麻煩死了—在香港真是錯誤不起的。上地鐵,人家是低頭看報,我是抬頭看車門,卻讓我驚訝了一下,車裡有魯迅!在車廂兩上邊,屏幕轉來轉去,轉到一個畫面:山峰連綿,一山連一山,一峰接一峰,在山脊,卻有一條路,折折彎彎,通向遠方,旁邊一行字幕: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在這字幕的上方,是魯迅先生的標準像:頭髮直豎如鐵絲撐,鬍鬚一字形如劍鋒,眼光犀利冷峻,望著別處,不看人;瞳仁裡插根溫度計,溫度不低—孺子牛的樣子。要言之,香港地鐵裡的魯迅,跟我們內地書本裡的魯迅,幾無二致。
魯迅是日見人少了。我們的課本,將魯迅作品一撤再撤,魯迅雖沒遠去,卻有漸漸消形的跡象—魯迅終究沒消形,甚或在書本裡影像幢幢,可是,離開書頭,到田間地頭,到城市街頭,到地鐵裡頭,甚至到大學校園牆頭,你見過魯迅嗎?這些年來,也算去過了好些城市,自詡文化之都者,不知凡幾,卻是真沒見過魯迅。而在香港,在萬頭攢動的地鐵裡,卻看到了魯迅先生側影。旁邊是為各種產品代言的影視明星、武打明星、歌舞明星甚或半裸艷星,我說不出這是什麼異景,我只是感覺:魯迅存在,便是有意興的。
魯迅走下神壇,其勢怕是難以再逆轉的了。課本裡的魯迅越發少了,魯門弟子嚷了又嚷,卻有多少用呢?不也沒見恢復麼?而除了課本之外,很多人包括所謂「異見者」,不是要將魯迅請下神壇,而是要將魯迅掃出文壇,打入地壇!公開的報刊上,非議魯迅的,多還又多,那語言尚「文明」,可以讓人接受;網絡上的發聲,可就難堪了,耳朵堆滿語言垃圾了—網絡還是公開發聲的哪;而在我郵箱裡,常有人謬托我為他知己,給我發文章,叫我拜讀,那出語可叫人驚悚。比如罵魯迅,我見過發給我的一篇「郵件文章」,作者是一位大V,裡面論語那叫駭人,「人渣」啊,「惡犬」啊,「噁心鬼」啊……。
此行來港,主旨是來送小女讀書的。坐地鐵緊趕慢趕,趕到香港中文大學,讓我瞳孔放光,這所世界名校,建在一座大山上,幾乎佔了整個大山,環境尤其漂亮,山疊疊,樹青青,坐其校內免費中巴,躍上蔥蘢四百旋,一旋或是一處文化聖地,在這裡華麗轉身,轉身皆華麗,不宜爽心乎?行至山頂,山的那一面是大海,依山傍海之地,有一處學術殿堂,嗯,看上去爽,想起來更爽。
中大真大,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小女就讀之處,陽光厲害,曬得腦殼痛,踏破鐵鞋,終於找到了,也是怪異,這棟大樓沒有保安,不驗身份,整個中大,我都沒看到保安,守大門,守小門,讓我橫衝直撞,撞進文化與宗教中心,學生尚沒開學,樓內十分安靜,由我亂轉。誰想,在這棟學府重鎮裡,讓我在香港再次撞見了魯迅,魯迅以版畫的方式出現在一位教授辦公室的門上,神形堅毅而悲憫,直面我,直面這個世界—地鐵上的魯迅是一個側影,此處卻是正面像:「……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魯迅」。
在香港的地鐵裡,撞見了魯迅,已讓我驚奇,魯迅沒關在泛黃的課本裡,而行走於最為現代化的公共場所,實是文學的勝利。只是我覺得,魯迅以那句「也就成了路」的名言高居地鐵上,未免有點流俗,這一句話,那是既可以作「公益廣告語」,大概如勵志作者口吻的吧?更可以當「公司廣告語」,或已降格為當代那些小人物成功學的鼓勁話吧?而魯迅再次出現在這個一流學府裡,更讓我驚訝復驚訝,這不是藏之名山了麼?這更是文明的勝景了。實在來說,當今精英與俗眾多半是唱反調的:俗眾間流行,精英必然反之,不反俗眾,何以叫精英?這差不多是當代精英的邏輯了—自詡精英者,誰不將罵魯反魯當時尚?你還崇魯啊?呔。呵呵,有多時了,我是破帽遮顏過魯門的。
在香港尤其在香港中文大學,撞見魯迅,我心底忽有氣升騰,那是什麼氣?那是我可以喜歡魯迅的底氣。
這裡是有思想底氣的魯迅,不是地鐵裡疑似降格為俗氣的魯迅。「……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魯迅」,這句話不孤零,恰如劉禹錫那句「何陋之有」一樣,不孤零。這句話是摘自魯迅《且介亭雜文》自序的,前句是:「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在和未來的戰鬥的作者,因為……」
因為什麼?因為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
因為什麼?因為失掉了魯迅,也就沒有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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