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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在何方?路在腳下。 網上圖片
王 璞
我在青海湖邊拍下了這張照片:兩名藏族少年騎著馬走向天高雲黯的遠方。
我攝影技術一向低劣,這張照片從攝影技巧上看也無甚可取之處,但我把它傳給了好幾位朋友。他們有的不予評論,有的直言不諱置疑:「這照片有甚麼特別?」
是呀,有甚麼特別?一時間我也給問住了。
今夜蛙聲咶噪,院牆外建築工地轟響了一天的賣樓叫囂也好像被它們壓下去了,我夜不成寐獨坐燈下,又拿出這些青海湖留影瀏覽,我的目光又停留在了這幾張藏族少年照片上。當日遇見他們的情景,頓時閃回心中。
我們從西寧包了輛出租車去青海湖,六百元。出發前我們一再叮囑司機:「不要管甚麼旅遊點,我們主要想看看自然風景,草原啦,牧群啦,油菜花海啦。」
司機一徑點頭:「好的好的。」
他是一名身強力壯的漢子,年紀看上去不到四十,本地話和國語都說得字正腔圓,他說他老家在河南,五歲就被父母帶到西寧來支邊,在這裡上學在這裡工作,「看,我以前就是幹那個的。」他指著遠處山丘上的高壓線鋼架道。
「架線工?」
「對,那些架子都是我們一截一截人工背上去的。」
我趕緊舉起相機拍下了那一排有灰黯雲天作背景的高壓線架,線架下的山坡也跟那天空一樣黯然,草木蕭瑟,卻意外地散佈著一群綿羊。車從西寧開出來到這裡有上百里地了,這還是我看到的第一群羊。在新西蘭奧克蘭,我們出市區不遠就不斷地看到羊群牛群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延綿;在澳洲悉尼,我坐郊線火車去南部高原,一路上都看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我把這些都跟司機說了,意圖再次向他解說我的旅遊目的。他哈哈一笑:「人家那兒跟咱們國情不同,遊客少;咱們這兒的牛羊都給你們這些遊客嚇跑了。你要想看到真正的牧場,那還得往深裡跑。至少還得再花上六百元。」
不過他答應,一定讓我們看到真正的青海湖,沒有遊客咶噪的、地老天荒的原生態青海湖:「咱不走景區關卡,咱從藏人的牧場進去。」他道。
果不其然,當天邊隱現出青海湖青灰色的光影時,路邊就出現了一個個的岔道口,每個道口都有個人坐那兒把守著,多是婦孺老者。有的人手裡還拿著一面旗子,見有車駛過就起勁地揮動著。「哈,挺熱情的!」我道。
「當然熱情,收錢吶。」司機說。
「應當給他們多少錢?」
「我來跟他們講價。放心,肯定比景區門票便宜多了。」
前面一個岔道口沒人坐路口,卻有個身著彩格衣服的少年騎在一匹棕色大馬上,神情淡漠,朝我們望過來。他旁邊還有匹小白馬,栓在牧場圍欄的木樁上。
「多少錢?」司機停車用本地話向少年問道。
少年伸出三個手指。
「二十吧。」司機道。
少年把馬頭往旁邊一讓,我們的車過去了。
這是一條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伸展在一片荒漠中。說是牧場,一路人草枯地乾,連牛羊的影子也不見,更別說人跡了。正詫異間,驀地,從地平線那邊,飄著灰白色雲彩的天空下,閃現出一道青藍色的光帶,越來越寬,越來越亮,青海湖!幾乎與此同時,我看見了那些鳥,黑的白的,棲集在湖邊的沙石上。不知是見慣不怪,還是少見不驚,鳥與我們遠遠對峙,聞風不動。啊,可惜相機沒在手裡,多麼難得的一個定格!題名躍然腦中:天。地。鳥。
突然聽見了一陣馬蹄聲,忙回身一看,啊,是剛才那名紅衣少年,他身後還跟著一匹小白馬,馬上是一黑衣少年。說時遲那時快,沒等我搞清狀況,毛茸茸的馬頭已經伸到了我的肩旁:「騎馬?」發話者是那棕馬少年,他說的是生澀的國語,以至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我本能地往後一跳。我這人甚麼動物都怕。
司機趕過來時,我跟那名少年騎士,正僵持在那裡面面相覷,我不知道他此時的感覺:輕蔑?嘲笑?懊喪?失望?無奈?從他們茫然的臉色上甚麼都看不出來;我也說不清我自己在那一刻的感覺, 心中也跟他們的神色一片茫然。
「謝謝!我們不騎馬。謝謝!」
司機話一出口,只見紅衣少年一拉韁繩,眨眼間便從我身邊跑開,遠遠地,他在我的對面從馬上俯瞰著我。他伸長一隻手緊拉韁繩,我伸長雙手舉起相機。
我沒拍下這個畫面,我拍下的是他打馬跟他的伙伴緩緩離去的背影。
天蒼蒼,野茫茫。
路在何方?
路在腳下。
孤獨的人覺得到處都是沙漠。
這都是我心中接之而來的感覺。但都不足以描述我當時的心境於萬一,那份蒼涼感,那片空曠感,那一種無奈的寂寞。即便天地間只剩下你和我兩個人,即便我們近在咫尺四目相對,我們也還是心靈永遠無法相通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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