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東郊記憶。 網上圖片
任芙康
走進成都,鄉親體貼相問:「想去哪兒耍?」蓉城勾魂,常來常往,名勝與古跡,該去的都已經去過,去過的都值得再去,於是告之「隨便」。鄉親亦懂我不是潦草:「那就讓你看個稀奇,去東郊記憶」。見我詫異,對方簡截了當:蘇聯援建,軍工大廠,企業遺存,文化業態。夠了,僅憑如此幾個詞組,我深諳其妙,欣然成行。
到了東郊記憶--國營紅光電子管廠舊址,果然不同凡響。煙囪、廠房、鋼軌、天車、圍牆、槐樹、標語......一律地銹,一律地舊,一律地老,一律地陳榖子爛芝麻。滿眼都是「原裝」,加上修舊如舊的整理,倏忽喚醒我少年記憶。斯時所有頑皮歲月,悉數填充於一家名為四川省渠江礦冶公司的綜合性廠區。方圓二三十華里,挖煤、煉焦,採礦、鑄鐵,鍛鋼、軋鋼,連環過程中的苦澀與慘烈,柔韌與硬朗,均是我朝朝夕夕的耳聞目睹。及至成年之後,有人說我有行武氣象,儘管曾軍裝在身一十二年,但不以為然;又有人點評為產業工人素質,則心下認領,並萌生幸會知音的愉悅。我的心得是,少年血液流淌之走向,往往左右一個人終生的作派。
信馬由韁,「來對了」的念頭一路泛起。納客不久的東郊記憶,已然成為獨特的景區。因飯點尚早,暫且略去幾家香味飄溢的餐館,跨入一處三人藝術聯展的廳堂。兩位歐洲人的油畫,一位中國人的攝影,錯落懸掛於幾進幾出的展室牆上。三位仁兄膚色不同,閱歷不同,手藝不同,卻營造出相近的畫面和氛圍。畫作如影像,影像似畫作。風馬牛不相及,聚合攏來,竟有「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味道。味道醇而濃,由看得見的色彩與光線、看不見的節奏與旋律傳遞而出。這種相互「摻合」,既像出於自然與率真,亦似有意試驗與冒險。
尤其是,照片拍出如此效果,這在從前,一定不可想像。那時人們的照相,通常只是為了某種留念。當溫飽不成問題,隨「傻瓜」普及開來,照相竟成為一門人氣甚旺的「藝術」。其實,多數「攝影家」仍只當消遣而已。但也確有人視作正事兒在弄,且「弄法」與眾不同。熱鬧場合,不見他們矯捷的閃動;而僻靜之處,倒往往有其彳亍的身影。拿眼前這位中國人的攝影來說,他自詡為「紀實」的作品,全被朦朧氣息層層籠罩,讓人疑心其操作本身的「真實」。反覆端詳,飄忽感漸漸消褪,清晰出來了樹,清晰出來了牆。止步於最後一幅照片,方才明白,此君掌上鏡頭,瞄準的只有樹和牆。
鏡框中的樹與牆,或在冬風夏雨中,或在日頭月光下,撲面擊打着視覺,似乎皆有故事。這些樹多自山間來,背井離鄉,成為城鎮街景的點綴。與移栽它們的鄉民無異,先前春花秋果的生平,素樸自在的稟性,鄰里守望的鄉情,在城裡人熟視無睹的冷漠中,消散殆盡,共同淪落為都市的棄兒。而這些牆呢,無論磚砌,還是泥築,皆為殘破斑駁的呈現。早年間的政治標語,近些年的商品廣告,孩童的塗鴉,風雨的剝蝕,通過整體的縮小或局部的放大,無不風塵瀰漫,成為活生生的歲月檔案。照片無聲,又分明有傾述,有呻吟,甚而有吶喊。沒有想法的人,拍不出它們;沒有靈性的人,與它們自是無緣。誦讀作者簡介,純係業餘操刀,卻為數家官方註冊攝影機構首領,已獲成串專業重獎。顯然,這是一位身手不凡的角色,做出的活兒叫詩性、叫癡情、叫悲憫、叫滄桑都恰如其分,令人有種種久違的意緒,在胸臆深處蕩漾開來。
天下事無巧不成書,就在現場,經人介紹,我與照片的孕育者張建握手。他毫不吝嗇的笑容,與毫不浪費的言辭,形成反差,同許多慣於舉輕若重、淺入深出的藝術家,模樣迥別。這讓人特別意外,更讓人格外喜歡。時下藝術昌盛,充斥庸山俗水、紅男綠女、阿貓阿狗的攝影展,如雨後春筍,亦很討巧。我請教張建,你的目標單一、專注到反常,有何玄機?他似有羞怯,說出自己的願望:生活在當今,卻常想存留從前;而能讓我如願的途徑,就是拍攝樹和牆。說完邀我們去一家「職工伙房」,彷彿換個人,他推崇這家川菜館,如數家珍,唇齒生香,比說攝影來神兒。頭頂橫過的粗大鋼樑,線條拙樸的「節約糧食」的宣傳畫,鋅板敲就的大飯桌,身着背帶工裝的服務員,都令人踏實,又令人恍惚。「老師不用說話,我便曉得你的口味」。張建信口點出一串菜名。瞧這架勢,彷彿人會照相,便同時兼懂看相。蓋碗茶一碗未淨,服務員次第端上梅菜扣肉、粉蒸肉、回鍋肉。既無山珍,亦無海鮮,但誘惑非凡,叫人禮數盡失,顧自舉箸各嘗一塊,心中暗喊過癮,對應的全是四五十年前的色、香、味、型,不禁淺薄得樂出聲來。
這一天,過得很有意思,甚至接近很有意義。毫無徵兆地,置身重現記憶的環境,欣賞承載記憶的照片,結識情繫記憶的張建,享用勾連記憶的美食。所有的記憶都變得纏繞,變得配套,變得心弦顫動,變得難捨難分。愜意接踵而至,我當然知道不是自己運氣,完全得益於鄉親待客有方。感謝他們周到的構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