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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葉 輝
沈從文先生有一篇小說,叫做《主婦》,恐怕就是先生早年婚姻生活的寫照。叫做《主婦》而不叫《我的婚姻生活》,就是從主婦的角度說故事,那是他先生最為熟悉、最為貼身的一個女性的心思,折射自己的夢想和挫折,長處和弱點,以及兩性的容忍乃至理解。
主婦才廿六歲,丈夫卅五歲了,這丈夫明白主婦對他的希望是「長處保留,弱點去掉」,這主婦的年齡還不到了解「一個人的性格,在某一方面是長處,於另一方面恰好就是短處」;這主婦相信丈夫的解釋,「便感到愛怨的糾纏,痛苦與幸福平分,十分惶恐,不知所向」;在熟人面前,兩個人「被人稱謂『佳偶』時,就用微笑表示『也是冤家』的意思;又或從旁人神氣間被目為『冤家』時,仍用微笑表示『實是佳偶』的意思。」
這丈夫寄寓了沈從文「靜默的抒情」:他在井邊靜靜的無意識的覷着院落中的銀杏樹,注目一片藍天,默想着人生的秘密,想起「一個貼身的她,正同葡萄一樣,緊緊的植根在泥土裡,那麼生活貼於實際。他不知為甚麼對自己忽然發生了一點憐憫,一點混和憐憫的愛」。然後又在主婦稚氣的言行和快樂的愛當中,感到「新生憂愁侵入他的情緒裡」。那時這丈夫不知如何是好。
主婦有其實際處也有其溫柔與稚氣之處,丈夫就像每一個男人在這兩相乘除的哀樂裡成長,雲雀一樣飛得很遠,到某程度就歸還舊巢。這倒教人想起沈從文年輕時的一首詩,叫做《囚人》:「見螞蟻沿街排隊徐行/知時間又已深夏」,「報時大鐘,染遍了朋友之痛苦與哀愁」,「接受日光,溫暖成冰之心,白日復不顧而他去了」,「不必恣意以雙瞳流不竭之淚,/不必憶念既已消失之幻影,/數長夜更夫柝聲,嗅土窖濕霉氣息,/讓頭髮成雪心意成灰!」
如此「靜默的抒情」,寫給自己看的意義,合該大於公諸於世。沈從文先生在年輕時讀一本小書又讀一本大書,說他上了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也許,寫文章寫到若干日子,都不免要閱覽許多大書小書,而且都會寫出一本屬於自己的書,然而在那麼多的書當中,為什麼人們選擇這一本而不選擇那一本?為什麼有那麼多粗劣的書混雜於小量優美的書裡?
這恐怕不是寫書人管得了的。很多年前,一位師友說喜歡我一篇憶述少年舊事的文章,心裡當然禁不住高興。其後才想到,那必然是從沈先生那裡學來的--但願這說法是基於對沈從文先生的敬愛,並且從中得到一份潛移默化的力量,一種陶冶,一種啟迪,而不是某種勢利的自我塗抹,某種以有形機心籠罩無形精神的「感情裝飾」的話--沈從文先生說得好:「自願作鄉下人的實在太少了。」■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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