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
在香港戲劇圈,有人為做戲劇抵押房子,有人把自己的家改成排練場,有人不惜賣屋孤注一擲。而以性命來做戲劇的,只有這一位--何偉龍。
初識何偉龍,是看他演《他人的錢》,他飾演賈非格,一個充滿金錢、名利、慾望的搶錢高手,不在乎人的感情、不在乎付出的血汗、不在乎商品的價值,玩弄着一場場金錢陷阱,他把這個人物演得機智、幽默、詼諧、內斂,在金錢、愛情與正義之間迂迴轉輾,可謂入木三分,我被他的演技深深吸引。我進入香港話劇團時,他是藝術助理總監,除了協助總監,還要演戲,做導演。那段時間他排了很多戲,得了不少獎。為紀念老舍先生,他為我寫的《開市大吉》做導演,我親身感受到他的認真和才華。後來,他生了病,自動離開了話劇團。治病的同時,經營他一手創建的灣仔劇團,後改名「團劇團」,這個名有點怪,想來是取團結一心,聚而不散的意思。戲劇是藝術中最難的一種,沒有多少收益,卻要付出全部精力和體力,需要一批志同道合的人。
他生了一場大病,幾次與死亡相拚,都挺了過來。換了腎後,他全變了樣,肥胖,一隻眼睛失明,不再是那個活躍在舞台上的何偉龍,只有眼神依舊閃爍光彩,尤其說起戲來,雙目放光,興致勃勃。經營「團劇團」不易,演戲、導戲、教學、推廣,繁雜的行政管理,都是他一力承擔,他是劇團的頂樑柱,龍脈骨。
看他演《找個人和我上火星》,他做導演兼飾演主角基米,戲很重,大段台詞,從頭到尾近三小時。他人很胖,是那種大病未癒的虛胖,平日,病痛加上沉重,一條十分鐘的路他要走半小時。但在舞台上,他一點不笨重,用高超的演技和精神的支撐,仍然有型有款,光彩不亞當年。觀眾完全被他吸引。戲演完,掌聲四起,他向觀眾示意,享受地笑着挺立在舞台上。
我去後台看他,只見他臉色蒼白,滿身大汗,頭上汗珠不停滾下來。舞台上萬度強光照射,普通人站一會兒都受不了,演員要說台詞,做動作,塑造人物,必須全情傾注。他明顯是用力過度,體力和精力透支,人已經虛脫,我急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脫掉戲服,只剩一件單薄內衣,叫人搬來電風扇,是舞台上做效果用的車輪般大的強力風扇,他迎面坐下,對着直吹。我嚇呆了,這時候,人全身毛孔張開,血管擴張,血液急流,迎面用冷風去吹,這不是不要命!他說,只有這樣才能舒服一點。周圍同事還有他的兒子對我說,別攔了,每天都這樣。這哪裡是演戲?分明是拚命。
每次和他交談,他都很興奮,他有很多遠景,計劃已定到一五年,排新戲,訓練演技班,普及推廣,還想進軍內地和東南亞,最近,新加坡已經來洽談邀請......可是來不及了,他走了,走得這麼突然,拋下他用心血,用性命換來的劇團劇目,還不到六十歲。
他是否早已想好,有多長生命做多少戲劇,直到離去。以命相抵,值不值得?各有各想,他做到生命最後一刻。記得大演員于是之說過,演員最好的結局是死在舞台上。何偉龍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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