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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永夏
春節一過，明媚的春光灑滿大地，春的畫卷也逐漸展開。這不禁使人想起古人對春的詠嘆：「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朱熹的這首《春日》詩，傳唱了千年，至今不衰。它唱出了多少人對春的喜愛，又寄託着多少人盼春、迎春的情思！
然而過去在我黃河邊的故鄉，人們對春天卻沒有多大的興趣。貧困使他們跟春天疏遠，饑饉更讓他們厭惡春天。接踵而來的春旱、春荒，常讓他們貧困的生活雪上加霜，也令他們談春色變......
故鄉人對春的感情，常從風俗中表現出來。跟許多北方農村一樣，我的故鄉也有「打春」、「鞭春」的習俗。過去每到立春日，人們便把紙紮的春牛拉到街上，再推選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用鞭子（柳條）象徵性地抽打春牛，邊打邊唱：「一打風調雨順，二打國泰民安，三打五穀豐登......」這殷切的打聲和鞭聲，分明是催人勤於耕作，爭取莊稼豐收，過上好日子。但是仔細想來，鞭打聲裡還有着更深的寓意。為甚麼對春天要「鞭」、要「打」，而不是「請」和「求」呢？就是因為鄉民們對春天隱隱不滿。這也難怪。對於靠種田吃飯的莊稼人來說，最需要的是氣候適宜，風調雨順。然而北方的春天「十年九旱」，「春雨貴似油」。在這樣條件下播下的種子，根難扎，苗難壯，莊稼產量低，糧食經常歉收。人們多麼希望春天能改變現狀，順應民心啊！然而老天爺卻吝於賜雨，樂於送旱，總是跟百姓「三心二意」。人們打它、鞭它，既有希望鼓勵之意，也有「恨鐵不成鋼」之想，借此來發洩心中的不滿。
除「打春」外，故鄉人更有「怕春」情結。因為一年四季，秋收冬藏，炎熱的夏季也瓜果飄香，只有春天「來去空空」，供人生活的物資太少。此時又值陳糧消耗殆盡，新糧尚未下來，新老「青黃不接」，日子相當難熬。人們害怕挨餓，也必然畏懼這「青黃不接」的春天。此時春光再好，誰又有心思欣賞？
大人對春天的態度，也直接影響到我們孩子。記得我上小學時，每到春天，半飢半飽的日子讓我面黃肌瘦，打不起精神來。有時飢腸轆轆地走在放學路上，見路邊的桃花開得正艷，歡快的小鳥在枝頭啼鳴，依依垂柳在隨風搖擺，心中便頓生妒意，總覺得那花、那鳥是在笑我「寒酸」，垂柳是在向我賣弄。一怒之下，我撿起地上的石頭，打落繁花，打飛啼鳥，又用小刀割斷柳枝，以此來發洩「仇恨」，感受「打春」的快意。
不過，「打春」也好，怕春也罷，主要只是情緒發洩。然而「吃春」的習俗，卻把對春的不滿升級，演化為「明火執仗」的實際行動。
「吃春」也叫「咬春」，本是一種迎春習俗。此俗是在初春時節，吃一些象徵春意的新鮮菜蔬，以迎接春的到來。在北京等地區，「吃春」相當講究。每到立春這天，老北京人就會弄來生蘿蔔、白菜心、鮮黃瓜、黃芽韭等生菜，做成「春盤」；再用白麵做成薄餅，放在平底鍋上烙成撲鼻香的「春餅」。在餅上抹上麵醬，再捲上「春盤」中的生菜，這樣便可滋味地品嚐春的味道，迎接春天的到來。
然而在我的故鄉，「吃春」卻沒有這般斯文，純粹是為了填飽肚皮，療治飢餓。因此凡是春天能吃的東西，都會找來充飢。人們埋怨春天吝嗇，卻又不得不向它掠奪索取。
在一般情況下，春天一到，人們便把剛長出的柳葉、槐葉等採來，用水浸泡後，再加點豆麵之類，蒸成菜糰子，以補糧食之不足。這菜糰子又苦又澀，難以下嚥。小時候，每當我們皺着眉頭看着菜糰子犯愁時，老祖父總是好言相勸，鼓勵我們吃下，並用流行的諺語開導我們說：「咬春咬春，咬出黃金！」「吃得苦中苦，才能享清福！」他還自告奮勇地首先拿起菜糰子，邊嚼邊說：「別看這些樹葉苦，越嚼越香，苦中有甜呢......」
要是遇到荒年，幾乎家家斷糧，那樣的春天就更慘了。猶記得「三年自然災害」時的春天，家鄉人為了度荒，不但把能吃的樹葉採盡，連樹皮都剝光，草根都挖出來，用它們來做盤中餐。此時放眼四野，春色一片狼藉，樹沒了葉，哪裡還有「綠柳才黃半未勻」、「碧玉妝成一樹高」的風采？樹皮剝光，怎能見到「雜花生樹」、「綠肥紅瘦」、「紅杏枝頭春意鬧」的艷麗？而草也被連根刨出，草地破敗不堪，又何處去尋找「淺草平鋪」、「綠草如茵」的美感和詩意？在這樣的春天裡，到處花殘草枯，萬木凋零，田園荒蕪，山川失色......本應大好的的春色，變得淒淒慘慘，瘡痍滿目，令人慘不忍睹。
斗轉星移，時光跨越到今天，家鄉的面貌有了很大的變化。鄉民們過上小康日子，生活富足，吃穿不愁。隨着對美好生活追求的提升，人們對春的感情也有了變化。他們不再厭惡春天，而是喜愛春天、期盼春天，希望春色像過去一樣明麗，春天像過去一樣美好。然而，由於發展過程中的無序開發，家鄉的生態受到很大的破壞--山體破損，河水乾涸，樹林遭砍伐，空氣被污染，污水的排放讓田園變色，濃重的霧霾常把山川緊鎖，日月無光......當此之時，你就是上天入地，望眼欲穿，也尋不到乾乾淨淨的本色春天。這真是：
當年貧窮怕見春，大好春色反惱人。
如今翹首盼春來，春卻蒙羞鎖霧深。
當然，故鄉人並未絕望。他們用心在呼喚，用生命在期盼，更用雙手在創造。既然曾經走了彎路，為甚麼不能撥亂反正，把逝去的美好春天重新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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