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 輝
邱剛健在最後的日子裡,寫了不少詩,靜好或躁動,俱如蜉蝣,朝生暮死,可都無關重要了,他留下的詩都很短,有時倒會說到《詩的長度》,其如思念的長度:「一個人走了那麼遠那麼小以後你已經分不清楚那是一隻狼還是一隻兀鷲的黑影。/她走下地平線。/我在想髣髴晚唐的一首詩和詩的長度。」「她走回來的時候改了名字叫Diotima或--/你會不會轉頭看她?」
總是禁不住轉頭看她,都看見了:「她的尼龍綢面/玫瑰紅的短夾克閃了一下粉色的百合。」那時,詩之於他,有若「把虛空框起來」的、第三身的《陽台》:「他深切感到光用身體還不夠/必需有一個更堅固的框架/把虛空框起來。/這就是為甚麼他那麼喜歡他的這一座陽台。」
也許他有時會看見這樣的《歸人》,詩有兩行引子:「生者是行人,死者是歸人──列子」,詩只有恰若驀然回首的兩行(有時,詩,只要是好的,兩行就夠了):「他回頭,想繞過自己/走入東西南北的胡同」。他也寫過長城和胡同,《長城》一詩由牆及床,將歷史融於私情,讀之,恍如細讀一個歷劫餘生的、交織着平行蒙太奇的晚期愛情故事:「有一次我突然興發拖了我愛人/爬上牆。/(她是長沙下鄉的女知青,我是/鼓浪嶼來的。)/『褻瀆哦!』她在辦事的時候/無法自禁地吃吃笑,/『我從來沒有睡過這麼長、這麼 /長的床。』」
他詩中的《胡同》亦如《長城》,融象入情,當中交織着時間、歷史與私我的情慾,也不必管詩中的「你」是哪一位「伊人」--是「長沙下鄉的女知青」,還是詩人的亡妻,其一是「願你永遠迷路。/這一條胡同很快就會鋪滿骨灰。」其二是「每一步都是焚燬和豐豔的長安。/如歌的行板。」其三是「哎喲喲。/這是夏夜的、夏夜的、老北京的/叫床聲。」其四是「人們昨天在胡同底蘊挖到你那匹/黃膘馬的殘骸。/阿波里奈爾。」還有其五:「這是千年的曲水。/你的亡妻赤足,輕輕踢給你盛載/霜、雪和塵埃的羽觴。/有時候走入胡同」。
俱往矣,詩之於邱剛健,猶如海之於《海釣》:「他收起釣竿,起身,抓住還在他面前跳躍的魚,/爬下岩石,走到海裡面去。」是時候就收起釣竿,他早就知道了,這是一個容不下詩的年代,在最後的日子裡,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詩與世間萬象,對不起,容我總結陳詞,終究都不過是《空氣的形》:
「最近開始沉迷於空氣的形。非物理的(如果有邊界,那麼,可以鋪飾地雷,懸空另一座銀河系,航向你的香豔),非宗教的(佛和轉輪法王的三十二相;創造者的榮耀),非哲學的(絕對,完全,無盡的自由;連死亡都有空氣的眷戀),非道德的(洗滌我的罪;沉溺我的罪),非詩的(好像說,你的背面都是空氣,或,我把空氣都讓給你了,或許你可以重生)。只是空氣的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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