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 輝
邱剛健在最後的日子裡,寫了不少詩,靜好或躁動,俱如蜉蝣,守候着詩人的暮之將至。在《新詩滿眼-給劉大任張照堂楊識宏》中,他說:「他看過的/一瞥或瞠目/足夠他糜爛餘生」,「只是那女人唇角的漣漪/字的儷影/斜睨或垂視詩的長度」。他寫《伊人》組詩,在《伊人Ⅲ》中,他已說得非常清楚了,他看這看那,漸覺一切都是二手的、借來的:「我最近對周圍的生命,生活都要靠讀書,讀詩,看電影,看電視/才能感觸到它們的存在。如果不是讀了英譯的蒙塔利的詩,/我對木蘭花和玉蘭花還真是視若無睹。/好像年紀越大,越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二手的,借來的。」
他在最後的日子裡總是貪看世間萬象,看張照堂的攝影(他說:「所有照片都是淒涼的」),看楊識宏的畫(他在《試想楊識宏一些畫的母題》中說:「你太愛生命。/不停地畫地獄。)他還看高居翰的畫(讀高居翰江岸送別,有《戲謔一首》:「原來機心都體現在亂筆--亂樹,亂石,崩崖,亂山上面。/春江的水綠褪回到沒有季節以前洪荒的空白。」)
他還讀蒙塔利(Montale Eugenio),偶爾讀哈特.克蘭(Hart Crane),他憑記憶看雪,在《看雪-憶及曾經見過的一隻遼東白鶴》一詩,一念萬年,卻又瞬即「閃回」塵世:「去年的雪又回來了。也許也是前年或千萬年前的雪。/故人還安好嗎?現在交通一片混亂。」
詩之於他,也許就是唯一的答案吧,他有另一首散文詩《看雪》,讀之真是有往事如雪之感:「去年的雪又回來了。也許也是前年或千萬年前的雪。故人還安好嗎?現在交通一片混亂。(她宛轉脖子,把頭藏入左邊的翅膀。在隨着心顫抖的羽絨裡面,她是越埋越深的黑影。)我將趕往明年的雪,梳好腦後的鬈髮。故人還安好嗎? 」
那時,「記憶」如詩,於他,信是一片「空海」-他的詩說:「我曾經暗戀過吳爾芙夫人的照片」,讀他晚期的詩,乃有滿眼這樣那樣的「伊人」,比如《伊人Ⅵ》:「那時候我突然好想站起來跳舞,跳Bossa Nova,/不,不是跟他跳,是跟你跳,想跟你跳。/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說我好/吃一口你的血嗎?/你聽說過沒有?大陸現在很多女人四十歲就停經了。」又如《伊人Ⅷ》:「說你是風信子的女人。/有一次你把兩隻腳倒勾在脖子,讓我看你的軟體。」
在最後的日子裡,詩如蜉蝣,戀戀心間的,敢是依然是永恆的慾望,或是永恆的利必多,是故,那個「想起三兩句Hart Crane的詩」的「她」,料想亦是他的「伊人」吧:「交歡於/鼓浪嶼的床與早餐/器官的許多慢板/啊,我的浪子!/現在,任何時候都是再淫蕩出發的時候/容許這座島嶼和那座島嶼/牽引暗海底下的大陸/航向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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