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古爾德彈《哥德堡變奏曲》與看過許鞍華電影《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的兩群人,哪邊人數更多?也許都不會太多。因為古爾德和電影中的姨媽,撇開身份膚色種種差異,有個很明顯的共同點:怪人。
文:李夢 圖:網上圖片
我偏愛看怪人的故事。最近,邊讀加拿大鋼琴家古爾德(Glenn Gould)的傳記《奇妙的陌生人》(Wondrous Strange)聽他的哥德堡,邊看斯琴高娃扮演的姨媽旁若無人地唱戲。那種審美上的酣暢感,不亞於蘸蚖隅岔刈璁Y大b。先別急蚍J笑大b和醬。在我看來,這兩種食材予人味覺上的刺激感,真真與兩位怪人的脾性有幾分相似:率直,倔強,有潔癖,又有些得理不讓人。
小姐與少爺
這些脾性的養成,恐怕要歸因於二人的出身。姨媽在上海弄堂裡長大,小姐身架重;古爾德是皮革商人獨子,住多倫多東郊湖畔,童年和少年都泡在父母的無盡關懷裡,偶爾患了小感冒,還得被媽媽催茼h飲檸檬水。也許是生活環境優越無憂,古爾德打小就不是循規蹈矩的「乖仔」:話少,敏感,有些抗拒社交。某次,十九歲的古爾德被要求寫一篇學業規劃之類的文章,他一開口便是:「我不喜歡高等教育」,一點餘地都不留。
誰知道呢,也許他真的不喜歡讀書,不然憑他的聰明,法文考試不可能只得五十多分。這個擁有絕對音高和極強音樂天賦的羞澀男孩,把童年和少年的大半時間都給了他的寵物狗和鋼琴。十歲那年,他迷上複調音樂和巴赫,用他自己的話說,好像「忽然收到了某種訊息」。從那時起到五十歲去世,他與巴赫的緣分,綿延了四十年。演奏巴赫作品時,古爾德的觸鍵和雙手平衡感常令人眼前一亮。似乎,在他以前,從未有人這樣「不管不顧」地彈奏巴赫。
錄什么?《哥德堡變奏曲》
往往,世事並不盡如人意。講一口流利英式英語的姨媽去應聘家教被婉拒,原因是現在「大家都講美式英語啦」。而古爾德生活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多倫多的古典音樂氛圍,用當時一位樂評人的說法,「像一間只賣魚和薯條的高檔餐廳」。鋼琴家想展開事業,只能去美國。一九五五年一月,古爾德在華盛頓和紐約完成了他的美國首演,彈巴赫、貝多芬和一些現代作品。幸運的是,樂評人一邊倒地說好話,見報的盡是「天才」和「優美」之類字眼。哥倫比亞唱片公司藝術部總監Oppenheim去聽了紐約那場演出,翌日便將一份合同交給古爾德。
一個看上去很美的開場。接下來的問題是,錄什麼。古爾德張口便是哥德堡。「可,這是寫給管風琴的曲子啊。」唱片公司的人不淡定了。在那以前,只有Rosalyn Tureck和Jorg Demus用鋼琴灌錄過《哥德堡變奏曲》,且合作的都是小廠牌。加拿大人的倔脾氣又來了,他堅持。「好,那就哥德堡。」雙方擊掌。一九五五年六月,古爾德在紐約第三十街的錄音棚裡呆了整整四天。後來,這唱片四年內賣出四萬張,成為全美銷量最好的唱片之一。你看,倔強也有倔強的好處。
最愛錄音室裡自彈自唱
因了唱片大賣以及美國巡演積攢下的口碑,古爾德一九五七年去了蘇聯。在那之前,只有梅紐因和斯特恩兩位西方演奏家曾到訪那個隔蚥K幕的國家。彼時的古爾德並不像前兩位那樣出名,因而在莫斯科的首場演出,上半場音樂廳裡只有三成觀眾。古爾德彈了巴赫《賦格的藝術》,中場休息後,音樂廳居然擠滿了人,都是被上半場的觀眾打電話喊來的。你永遠也別小瞧了俄羅斯的樂迷,古爾德那晚加演了哥德堡變奏曲中的十首,整整十首。
不單觀眾,同行也對這年輕的加拿大人欽佩有加:他與卡拉揚合作無間;梅紐因和羅斯特波維奇是他的粉絲;克萊本想與他同台演出;李赫特聽了古爾德的哥德堡後,甚至不敢在公開場合演奏這曲子。都說知音難尋,古爾德竟在清高和傲氣盛行的古典音樂圈收穫了如此讚美,按理說是值得高興的事吧,但這加拿大人並不這麼認為。怪人就是怪人。
巡演久了,人事接觸多了,他開始厭倦。這個喜歡和小動物打交道勝過和人打交道的鋼琴家再也不願意在鏡頭面前「搔首弄姿」,也不願重複演出那些彈過千百遍的曲目。三十歲後,他搬出父母住處,在多倫多北邊租了一套公寓,過起離群索居的生活。相比舞台和掌聲,他似乎更喜歡在錄音室裡自彈自唱。
邊彈邊唱這習慣幾乎伴隨了古爾德一生,以致常有樂迷「抱怨」聽唱片時被那歌聲打擾。可又能怎樣呢?他唱得那麼投入,幾乎把錄音室當成了家。「每年在錄音室裡呆二百五十天,這真是快樂的事情。」沒有人理解古爾德對於錄音技術和電子媒介的癡迷,就像沒人理解姨媽為什麼要天天地侍候那一籠子鳥。
孤獨,那枚後現代的月亮
雖然古爾德常常將獨處的美好掛在嘴邊,但這個敏感倔強的人也會孤獨,也會在深夜裡與朋友或情人煲電話粥。往往,他在電話這頭滔滔不絕,電話那頭的人已經呵欠連天。誰願意天天地聽他聊巴赫呢,誰願意知道他今天又發現了鋼琴的什麼小秘密呢。古爾德一直生活在自己編織的夢裡,偶爾孤單了,想將身邊人拖入那夢裡,無奈只是徒勞。也許,在音樂的世界裡他是天才是頂茈環的偶像,但在日常生活中,他脆弱,敏感,固執地渴望被愛被關注,卻不知如何愛人。
姨媽一直一個人住,守茼o那一籠子鳥,好容易找到個願意聽她說話的人,卻不知那人是騙子,冒冒失失將全部家當扔進一場謊言裡。那晚,她穿了戲服在她愛的男人面前唱戲,該是她那一輩子最放鬆也最開心的時候,就像坐在小木凳上彈巴赫的古爾德一樣。世易時移,老了面容,他們卻仍是深閨待字的少女,和被媽媽勸茬僉f檬水的小男孩。姨媽有次夢中醒來,見到一枚足足有一扇窗那麼大的月亮從眼前飄過。不知怎的,我相信深夜打電話的古爾德,也一定見過那樣後現代的一枚月亮。
沒錯,古爾德和姨媽都是怪人,但我們卻心疼他們,愛他們,像愛我們內心深處最隱秘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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