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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芽菜被噴上農藥樂果防蟲。 網上圖片
子 行
余生也晚，沒有正面撞上三年「自然災害」，沒有親眼看到老百姓吃觀音土、剝榆樹皮的慘象，卻被三年「自然災害」的彗星尾巴狠狠刮擦過，飽嘗過飢餓之感。據父母親說，我生下來的時候，母親營養嚴重不足，奶水很少，他們只能給我喝米湯。
隨着三年自然災害一天天遠去，我家飯碗裡面的濃稠度明顯提高了。一天三頓都能吃上米做的稀飯。區別只是早晚往往是加了大麥粉的稀粥，中午則是青菜粥，偶爾甚至能夠吃上一頓乾飯。用青菜彌補了米少粥稀的缺陷，也省卻了做菜的開銷。那菜的品種很特別，不像今天在菜場買到的那種一棵棵賣的。那時候煮菜粥的青菜都是從一棵棵長得很高大的青菜上掐下來的菜葉子。葉子也肥厚，卻沒有甚麼味，也不容易燒酥，口感很不好。油也很矜貴，菜粥煮開的時候，再向鍋裡滴上那麼幾滴，煮好後，油花浮在粥湯表面，蠻誘人的，粥裡卻沒有油脂的香味。
那些青菜長大了，可以掐葉子了，家家戶戶每天都用它煮菜粥、燒青菜。它就這樣一天天被人掐葉子，舊的掐去了，新的又長出來了。一季過去，它也老了，便被挑起來，切去根，洗淨，晾乾，抹上鹽，層層疊疊壓進甕缸，做成大鹹菜，繼續供應一家老小早晚喝粥的佐餐小菜。大麥粥、白粥、菜粥成為我整個少兒時代的主食。到了高中，基本上每天都能夠吃上白米飯了。先是走讀，每天中午在學校吃頓午飯。午飯是自帶飯盒、米、青菜、鹽巴，進校後交到食堂，由大師傅蒸出來的。中午下課的時候，隨人流擁至食堂擺放飯盒的窗口，取出自己的飯盒，急急打開，也不管青菜已變成黃菜，飯裡缺油少鹽，趕緊扒拉起來，風捲殘雲，一會兒就吃完了。肚裡雖還有空，卻也已經沒有什麼可吃的了。想想母親和妹妹們在家喝菜粥，心中不免有些慚愧，便很滿足自己吃了盒乾飯。
放假、放學回家，照例是要做家務的。農忙的時候，還要下地幹活，掙半拉子工分。最喜歡帶晚脫粒打穀子，因為帶晚幹活到深夜11點多的時候，生產隊有時會搞點會餐。
所謂會餐無非就是煮上一大鍋飯，再煮上兩大鍋菜，油水多些。參加帶晚幹活的人，不論大小男女，人均一大碗乾飯，外加一大碗煮菜。煮菜基本都是蔬菜，青菜蘿蔔之類。
有一年的會餐讓我終身難忘。
大概是1975年。那一年，我12歲，開始利用假期和放學後的時間參加生產勞動。深秋時節，全隊社員都在打穀場上忙着給晚稻脫粒。那時候，種早、中、晚三季稻，社員忙得要死累得要死，卻總是混不飽肚子。現在，很多地方只種一季稻，卻30年不再肚子餓了。奇哉怪也。
某天晚上，11點鐘左右，生產隊長指派人準備會餐了。一個大人帶着我去碾米。機好稻穀，趕到前莊的一戶人家。他家的男主人有做豆腐的手藝，家中有大鍋。賣豆腐當時已經成為「資產階級的尾巴」，要被割掉的，所以，男人只能收手不幹，改去大田裡幹活掙工分。那口煮豆漿的大鍋，時不時被隊長指派用來做會餐。燒多少稻草，隊長心中有數，第二天會讓他去曬草的地方挑回去的。
剛機好的新米下了鍋，沒有菜吃啊。豆腐大伯說，生產隊的黃芽菜已經開始用草繩包裹，可以吃了。乾脆，我們去偷一點吧。
偷？我心中不免嘀咕。從小到大，都被告知，偷是壞人才做的事。大伯說，沒事兒的。隊長不會怪罪的。他知道黃芽菜是哪裡來的，只要沒有被他親眼看到，他也不會問不會管的。
大伯挑着籮筐走在前面，我照樣提着小馬燈給他照路。尚未走到黃芽菜地，遠遠地，聞到一股濃烈的農藥味。大伯說，前幾天剛剛噴了樂果。我聽說過樂果治蟲效果特別好，毒性很大。我說，那，黃芽菜還能吃嗎？大伯說，不妨事，多在河裡洗洗就好了。
大伯和我拔了一棵又一棵，不大會兒功夫，就拔了兩大籮筐。大伯說差不多了，好燒兩大鍋了。我們急急忙忙往回走，一直挑到豆腐大伯家門口的河邊小碼頭。
在豆腐大伯家幫廚的兩位大嬸接過黃芽菜，都蹙起了鼻子。一位說：「啊，農藥味道那麼濃。」另一位說：「前幾天不是剛剛噴過樂果嗎？」前面一位邊一片片摘下葉子，放進竹編的菜籃子，邊說：「藥性怕是還沒有過吧，不會吃出事情來吧？」機稻穀的大伯說：「沒事，多浸浸多洗洗就好了。」大嬸提着菜籃子的提手，把黃芽菜浸在水裡。浸了一支煙功夫，一位大嬸撈起一片菜葉子聞聞，說，差不多了，沒什麼味道了，大概乾淨了。另一位也聞聞，附和道：「嗯，是沒甚麼味道了，可以吃的，不妨事。」
我坐在灶台後面燒火打下手。豆腐大伯家的灶台和各家各戶的差不多，只是尺寸大一點。剛剛從打穀場上挑來的稻草很好燒，在灶門口能夠聞到一股新鮮稻草的香味。但不多久，這種香味就被大鍋裡面散發出的濃烈樂果味給掩蓋了。大嬸們洗菜，只是洗去了菜葉表皮沾的樂果，滲入菜葉子內部的樂果成分，在高溫的催化下，被激發了出來。大嬸大伯們都聞到了。他們說，多煮煮，就揮發掉了，不礙事的。
很快，飯菜都煮好了。飯是新米煮的，就一個字-「香」。 撇開樂果味，菜是鮮嫩的，湯少菜多，放了不少新搾的菜油，很是誘人。從小到大，我們家每天吃的菜基本都是青菜，到了夏天，才有韭菜、黃瓜、絲瓜、豆角甚麼的，很少吃到黃芽菜。生產隊每年都要撥地種黃芽菜，賣給大家，但那是要現錢的，買得起的大都是那些家中有人按月拿工資的家庭。
凌晨1點多鐘，隊長來了，也蹙起鼻子聞了聞，說，是從黃芽菜地偷來的菜吧，前兩天剛剛噴過樂果。不妨事的，會餐吧。
各家各戶參加帶晚的人，都從家裡取來飯碗，打飯裝菜。照例每人一碗乾飯，一碗黃芽菜。
孩子出工一天只能拿大人的一半工分，會餐卻可以和大人吃一樣多。我也分得一碗飯一碗菜，很讓我開心。除了吃得一碗乾飯、一碗黃芽菜湯的開心以外，我還有另外一份開心，那就是我也能夠掙到一碗飯和一碗菜了。這可是平生第一回。
我急急吞了幾口飯、幾口菜，就不吃了。每一次會餐，都有不少人這樣做，特別是那些當爹當媽的，也有一些後面跟着一串弟妹的年輕人。大家都捨不得一口氣吃完的，都想剩一點帶回家，讓家人嘗嘗。我也端回了家，讓兩個妹妹分享。
妹妹們睡得迷迷糊糊的，不太情願地睜開眼睛，看到我帶回來的飯和菜後，她們一下子就清醒了，接過來就吃。她們都很懂事，都只吃了兩口，就遞給了他人。母親也帶着自己的那一份飯菜回來了。她沒吃幾口，剩得比我多。妹妹們這才放心多吃兩口。
吃完飯，大妹妹蹙起鼻子嗅嗅，問：「什麼味道？」母親說：「黃芽菜剛剛打過樂果。沒關係，煮之前已經洗乾淨了。」
第二天上工，社員們熱議夜裡的會餐，都說到了樂果味，都說沒事，那麼多人吃了，沒見誰嘔吐拉肚子的。有人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果然沒人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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