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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畫像。 網上圖片
文:劉克定
人的感情總是年輕的。一些古詩作所蘊藏的不同情感,至今還在字裡行間跳蕩。對家鄉、對朋友、對親人......如韋莊的「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故鄉情);厲鶚的「相見亦無事,不來忽憶君」(朋友情);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離別情);張季鷹(張翰)見秋風起,因思吳中q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q鱸情);蘇軾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荔枝情),以及「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夫妻情)等等。這情感,千年後的今天,仍像一團團火苗,赤誠騰躍,未曾熄滅。
蘇軾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尤為感人至深,詩中懷念亡妻,夜裡做夢遇見妻子正在鏡子前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而年年斷腸,埋葬妻子的短松崗,竟成詩人的傷心地,讀之令人動容!
蘇東坡因「烏台詩案」遭貶,在烏鴉聒噪聲中,離開京城,被下放到杭州、海南,也有史料說他在廣東惠州任知州。他對新法的態度比較保守,平時又喜歡寫點詩詞,被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雞蛋裡挑骨頭」,上綱上線,說他寫詩訕謗新法。寫這首《惠州一絕》,可能就在這個下放期間。「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但「日啖荔枝三百顆」,可能是誇張的寫法,蘊含他對權貴的蔑視,對嶺南的深情(「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因為荔枝易上火,他一個人一天吃三百顆荔枝,想來不大可能,也許是一家人吃這麼多吧。民間對此有另一版本,說蘇東坡和幾位廣東荔農交談,荔農隨口說了一句俗語:「一顆荔枝三把火」,廣東語言說出來就成了「丫(ya)個荔幾(ji)三把佛(fo)」,蘇東坡是四川人,以為是說「日啖荔枝三百顆」,於是寫入詩裡,成為詩人對荔枝的讚美之辭。傳說而已,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楊貴妃愛吃荔枝,巴峽所產的荔枝,每年要進貢到華清宮,供貴妃嘗鮮。即使是巴峽所產,運到長安也非易事。因為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也,不能冷藏保鮮,送到長安,無異找死。當時的辦法是將剛摘下來的荔枝密封打包(棉絮包裹),派人快馬加鞭,千里迢迢,翻山越嶺,日夜兼程,據說要跑死好些馬匹,累死好些驛使,才能如期送到華清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杜牧)。不僅如此,楊貴妃還喜飲荔枝酒,為討貴妃歡心,高力士派專人快馬,送來他家鄉的荔枝酒,供貴妃飲啜,一齣《貴妃醉酒》,演唱了很多年,幾人知是荔枝酒!高力士還將荔枝酒倒入華清池,供貴妃洗荔酒浴。
在蘇詩中,對這種腐敗所表達的正色和側目,也在燃燒至今。宋的吏制腐敗,跟華清宮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請看蘇東坡的《荔枝歎》:「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為運送荔枝龍眼,多少人死於溝壑。「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 詩人含淚向蒼天呼籲,多多憐惜老百姓,不要生出這麼好的時鮮,反而成為腐敗的瘡痏!只有五穀豐登,人民無凍餒之虞,就是很祥瑞的了。
一讚一歎,暢抒胸懷,從情感洋溢的詩句裡,我看到詩人愛憎分明、直率、光明磊落的品格,及至李白的天門放歌,杜甫的朱門浩歎,李商隱的繾綣情懷......組成了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人文情愫,像一團團火把,永不熄滅,照亮我們的前路。
更有「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陶淵明,辭官歸隱,桑麻為業,他的田園詩,豈獨田園而已,雖然誤落塵網十三年,仍然有一懷報國之志,正如魯迅所說:「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捨,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題未定>草》)。只是,陶淵明不是一般瓦夫陶器,他有自己的抱負,正如孔子所言「君子不器」,古代認為「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當官即是為器,如痰盂馬桶之類,專物專用,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抱負。用現在的話來解釋,與「齒輪和螺絲釘」無異。陶淵明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他留給我們的詩句,至今讀來,仍如面其人,如聞其聲。
讀古詩詞,往往思接千載,獲得啟發,而人的頭腦,不應該只是一個收納他人思想的口袋,應該是一個可以點燃的火炬,千千萬萬的火炬,延續千年萬年,該是多麼壯麗的人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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