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余光中先生的詩篇,偉哉如名山大川,憤慨如黃河怒吼,溫婉如潺潺小溪,無不「緣情」,也兼「言志」。
劉勰曾對中國古詩,分類為偏重國家禮俗政權的「詩言志」,和抒發詩人情感的「詩緣情」。
余先生是兩者皆取,既言志也緣情。
主要是余先生擅於「擬容取心」。
所謂「擬容取心」,見《文心雕龍.比興》:「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擬容取心,斷辭必敢。」
「比興」者,即藝術特性。藝術特性有兩面:外者(表象)為容,內者(底蘊)為心。
凡作詩及作文,都能心容兼顧,自當勃然生色。
而余先生的《忘川》和《敲打樂》,是緣情和言志的佼佼者。
且看《忘川》的第一段--
希臘神話:冥域有河名忘川,飲其水渾忘生前事。
死者入冥域,幽靈再投生,必先就飲,乃覺茫然。
亞里奧斯托謂在月上。但丁謂在火煉獄。
而無論向東走或是向西
逆波忘川,順波忘川
鐵絲網的另一面才是中國
--一則神話,一種蒼老的謠言
在少年時代第幾頁第幾頁第幾頁?
一張地圖,遠望就算是止渴
有毒的深圳河無辜地流着
狗尾草是盲人的眼睫,睜着
說不出有一種負傷的甚麼在風中掛着
怎樣的邊境就灑怎樣的殷紅
頭髮吹成浪子的樣子
而無論向西走或是向東
一九六九年,時值詩人在香港中文大學執教鞭,詩人在馬料水,透過一張巨大無朋的鐵絲網,遠眺久違的祖國,不禁浮想聯翩--
鐵絲網是一種帶刺的鄉愁
無論向南走或是向北走
一種裝飾恐怖的花邊
他鄉,就作客
故鄉,就作囚
都是一樣,隨你網裡或網外
做了魚就註定快樂不起來
當一排木麻黃的背後
一列火車
蜿蜒一種向北的側影
曳着煙
曳着一縷灰色的溫柔
在那個年代,詩人的祖國經歷劫難,大地遭受蹂躪--
而無論望夫石或是望鄉石的凝望
一吋邊境一吋鐵絲網
所謂祖國
僅僅是一種古遠的芬芳
蹂躪依舊蹂躪
患了梅毒依舊是母親
有一種泥土依舊開滿
毋忘我毋忘我的那種呼喊
有一種溫婉要跪下去親吻
用肘,用膝,用額際全部的羞憤
鐵絲上,一截破血衣猶在掙扎
天國的門是地獄的門
而無論向南走或是向北。
「患了梅毒依舊是母親」,祖國再重創,也是祖國。
詩人觸景抒情,既有個人感受而發的「緣情」,也有家國情懷的「言志」。
這是詩人寫在半世紀前的詩。
那時的中國,是一片亂哄哄、是非不分的年代,詩人憂時傷國的情緒油然而起,一句「毋忘我毋忘我的那種呼喊」,聲聲泣,字字淚。(《余光中的詩》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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