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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紺弩。作者提供
文:廖 一
隨荇伅〞漪y轉,聶紺弩和他的詩,像火種照亮虒祩癒A並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儘管在人妖顛倒、是非混淆的年代裡,他因文字獄淒慘度日,如鍾敬文在懷念他時寫的:「憐君地獄都遊遍,成就人間一鬼才」,但是他的心靈一直保持茷譬ㄞ諈滲簪u,目光銳利警醒,在紛繁的世事中堅守正義。他的詩,被稱作「紺弩體」,大俗中見大雅,新奇詼諧見長。
聶紺弩在香港文匯報任職時,不僅做了大量的統戰工作,更以詩歌和雜文聞名,出版了三本書:《天亮了》、《海外奇談》和《寸磔紙老虎》,其「行文恣肆,用筆酣暢,反覆駁難,淋漓盡致,在雄辯中時時顯出俏皮」的風格為人稱道。但真正說到始創紺弩體的機緣,就不能不說說他與北大荒的關係。
1957年聶紺弩被錯劃為右派,開除黨籍,遣送到黑龍江密山農墾局850農場勞改墾區進行勞動改造。與聶紺弩一起發配到那裡勞改的,有1300多名中央機關的右派分子,他們與聶紺弩一道成了文化流人。
北大荒孤寒絕塞,生活條件極差。文化流人們在這荒涼的墾區裡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伐木、種地、放牛、牧馬、擔水、掏糞、推磨、搓繩等等,其艱苦程度,可想而知。聶紺弩當時已是55歲的老人,身體又瘦弱,自然力不勝任。他的難友丁聰,曾畫有一幅《老頭上工圖》,繪其愁苦之狀,極其傳神。聶紺弩有題畫詩《丁聰畫〈老頭上工圖〉》云:「駝背貓腰短短衣,鬢邊毛髮雪爭飛。身長丈二吉訶德,骨瘦癟三南郭綦。小伙軒然齊躍進,老頭耄矣啥能為?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聰畫眼窺。」
然而聶紺弩卻因在北大荒的遭遇,作起舊體詩來,由此而發展出這方面的嗜好,終於獨創「紺弩體」,而成詩歌名家。他的《北大荒吟草》和《北荒草》中所收的寫北大荒生活的詩,雖是回京後補作,但從中仍可看出當時的勞動狀況和作者的心境。詩中所寫,都是勞動題材,如:搓草繩、鋤草、刨凍菜、挑水、削土豆種、推磨、燒開水、送飯、放牛、清廁、拾穗、脫坯、割草、背草、伐木等。這種題材,從來就不入詩,但被聶紺弩寫得有聲有色,而且寓意深長。《柬內》描繪了流人生涯的勞動情景:「龍江打水虎林樵,龍虎風雲一擔挑。邈矣雙飛樑上燕,蒼然一樹雪中蕉。大風背草穿荒徑,細雨推車上小橋。老始風流君莫笑,好詩端在夕陽鍬。」大荒涼中負重的勞動場景,被他寫得輕鬆詼諧。此外還有《搓草繩》:「冷水浸盆搗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千回繾綣多。」簡單呆板的搓草繩,也變得纏綿繾綣,美好的情懷,躍然紙上。《鋤草》:「何處有苗無有草,每回鋤草總傷苗。培苗常恨草相混,鋤草又憐苗太嬌。」活脫脫一個陶淵明在世。《挑水》中的「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後征鴻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鷓鴣偏向井邊啼。」如此寫挑水,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削土豆種傷手》中的「豆上無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兩三點血紅誰見,六十歲人白自誇,欲把相思栽北國,難憑赤手建中華。」一個老頭削土豆削出來的詩句,真夠驚艷。《地裡燒開水》:「大伙田間臭汗揮,我燒開水事輕微。搜來殘雪和泥棒,碰到濕柴用口吹。風裡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如何一炬阿房火,無預今朝冷灶炊。」他的這些句子裡,通俗中透蚆饕F和樂觀,甚至把苦難的生活化作近似歡快的情懷,沒有大丈夫的大氣度,哪裡會做得到,寫得出。看看歷史上清代北大荒的流人詩句,比較一下,就會知道有多鮮明的不同,那些流人的詩句是「春風尚灑傷心淚,又聽寒吹日暮笳」、「淚做洪波氣作潮,縱枯到底亦難消」、「仍餘點點人天淚,未了纖纖俠烈心」、「忍餓嶺傾三斗淚,相思望隔幾重雲」,與聶紺弩「寓悲憤於曠達、寄憂傷於詼諧」有明顯的不同。聶紺弩的紺弩體的成就,如果說成就在北大荒,更在於他的胸懷和品格。縱觀他的一生,做過國民黨中央社的官,也做過共產黨的官,因為正直多次被流放和入牢獄,但不管是在什麼陣營裡,都保持住了書生意氣的本性,堅持正義的風骨中透虒楰茤M風趣,了解了他的經歷和遭遇,讓人不禁肅然起敬。
「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聶紺弩在苦難橫生、撕心裂肺的遭遇中,淚中帶笑地創出的「紺弩體」,被文史學家程千帆評價為「詩國裡的教外別傳」,是「敢於將人參肉桂、牛溲馬勃一鍋煮,初讀使人感到滑稽,再讀使人感到辛酸,三讀使人感到振奮」。
國內有評論說,近年來國內新時期的當代詩壇,出現了一個不棄俚俗、專事「打油」的詩人群體,為古典詩詞的傳承與創新樹立了很好的典範。這個以俚語俗句入詩、有意與陽春白雪為敵的「打油」群體,都是一些造詣很深、學養有成的名家泰斗。如著名書畫家、散文家黃苗子的《牛油集》;著名翻譯家荒蕪的《紙壁齋集》;飽經滄桑的文化老人楊憲益的《銀翹集》;曾做過毛澤東兼職秘書的李銳的《龍膽紫集》;以及按「數來寶」路數來寫詩的啟功先生的《啟功韻語》、《啟功絮語》和《啟功贅語》。都是以幽默詼諧、大俗大雅的方式來直抒胸臆的。此外,如廣東的老報人胡希明、作家吳有恆,學者趙樸初、雜文家邵燕祥等十幾位現代詩人,也都紛紛不棄俗陋,熔鑄新詞成為「打油詩」的行家裡手。這裡面,成就最大的當屬歷盡坎坷、九死一生的雜文大家聶紺弩與他的代表作《散宜生詩》;而聶詩的特點則是以雜文入詩,辛辣幽默,冷峻風趣,於平靜中見深沉,從微笑中看淚眼,所以備受讀者歡迎,也被人稱之為「紺弩體」或「雜文體」。而「紺弩體」的形成,除去作者對古典詩詞的嫻熟運用外,也是與作者的多舛人生、痛苦遭際以及在現代文壇上的大起大落分不開的,但筆者以為,他的詩作,尤其與他在北大荒的遭遇及經歷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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