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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浪之水》書中內容有一種道破天機的意味。網絡圖片
吳小彬
實話說，我好些年沒有認真讀過中國作家的小說了。總覺得一些寫作者沉湎於自我營造的情緒裡，與現實社會有太多隔膜，也看不出對人生有什麼深刻的領悟。不過，半月來，我倒是仔細看了閻真的《滄浪之水》，並感到有必要寫點什麼。
《滄浪之水》以南方某省衛生廳為原型，描寫了池大為、馬垂章等一批有文化、有良好教育背景、且身居要職的官員。不過，在小說中，一個人再有文化，即便是教授、博士乃至博導，也要屈服於權力。單位有規則，體制有章法，不管你有多大學問、多高本領，只要廁身機關，就要先懂得規矩，即必須聽命、順從於長官，在上司面前俯首帖耳、恭敬伺侯，不然就要栽跟頭。
池大為是中醫專業研究生畢業，分到廳辦公室任職。幾年下來，雖見識了些場面，可書生氣還是太濃。廳長馬垂章虛懷若谷，在會上號召大家提意見，幫領導改進工作，「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 池大為不明就裡，便對廳裡公車問題說了幾句。他以為自己是出於公心，分寸把握不錯，還以醫務工作者的情懷作結，不想恰恰得罪了馬廳長，馬廳長上下班坐專車，同時用公車辦私事也最多，別人都不就此說什麼，你池大為偏跳出來。看來，你還是不諳世事，沒經過風雨，不知官場玄機，不懂上司心思。結果，廳裡的天是沒塌下來，池大為的天卻塌了，他被打發到一個最冷僻的角落--中醫學會，一待就是五六年。清閒是清閒，可手中無權，誰也看不起。和老婆住在筒子樓，後來有了孩子，丈母娘來幫忙，全家擠一間屋裡。一次，孩子讓開水燙傷了，急着送醫院，可就是找不到車。
生活的窘迫，現實的殘酷，讓池大為明白，不能再堅守所謂的良知，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德行一分錢不值。「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是自我，是生存，是活着。你不是個人物，人家憑什麼看得起你？世界變了，一切都顛倒了，權和錢是主宰，是真正的硬道理。善有善報？如今天地間只迴盪一種聲音，一個命令，要不顧一切去與別人爭、鬥、搶，哪怕眼前是一潭死水，也要跳下去撲騰，把東西抓到手就說明你有手段，你有計謀，你有本事。
池大為決心重新做人。機會很快就來了，馬廳長的孫女感冒發燒，在醫院要輸液，可醫生護士怎麼也扎不進針，廳辦公室副主任丁小槐想起池的妻子董柳號稱「董一針」，技術高超，半夜跑到池家叫人。池陪妻子來到醫院，解了燃眉之急，也再次進入馬廳長的視線。當然，這次不一樣了，池脫胎換骨了。廳裡一些不滿現狀的人，欲聯名狀告馬廳長，想讓池也簽名。稍加猶豫後，池深夜跑到馬家報信。有了準備的馬，輕易擊敗政敵。不久，馬廳長安排池去讀博士，稍後提拔為副處長，同時分到了兩室一廳住房，逃離了筒子樓。池心裡明白這都是廳長所賜，更知恩圖報。他將自己的學術論文，署上馬垂章的大名，動用北京同學關係，報上了全國科研課題。次年大澇，池替馬衝鋒在前，從前被馬貶到一農場做醫生的戴妙良死在崗位上，池利用記者將戴描寫為受廳裡指派、栽培，來到農場「救死扶傷的良醫」，光輝事跡感動全省，戴成了「衛生廳的驕傲和榮譽」，馬廳長臉上最有光彩。馬屁會拍，護駕有功，池擢升為廳長助理，幾年後，馬廳長退休，池大為接任。
當上廳長的池大為，只做了幾件順應民意的事，其他方面則照搬和複製前任。他也講「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可當辦公室的龔正開說了幾句不太中聽的話後，他就變了臉，指令人事處把小龔調到中醫學會去，「給他一個警示，摔一跤，讓他明白信口開河可不是喝蛋湯」。
池自然沒忘記個人多年前的遭遇，就因為幾句真話，被冷晾了好幾年。可今天的池大為，已經不是過去的人了，已經貴為廳長，「現在是現在，我坐在這個位子上，就由不得我不在這個位子上考慮問題。有想法可不是什麼好事，有想法也得給我把嘴閉緊了，裝個啞巴。還在會上說，那還了得！還有沒有規矩？總之你不該說，說了便是你的錯！」
整部小說讀下來，最讓我心驚的就是這種權力思維和權力意志。池很清楚，小龔並不壞，和自己當初一樣，年輕氣盛而已。可原諒了他，就等於開一個危險的先例。人們常說某某人一坐上高位就變了，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不變，行嗎？看來，歷史並不荒謬，有些人一生潦倒是必然的，他們只能如此。
多年的觀察和閱歷告訴我，馬垂章、池大為這樣的人，在現實中並不鮮見。雖然在全套體制機器中，他們也不過是零件，可他們是重要部件，他們的喜怒好惡、一舉一動，決定着屬下千百人的命運和境遇。作為個人，他們也許才識淺陋、平庸無趣，但頭罩權力的光環，他們便顯得深沉、威嚴、神秘。他們受惠於權力，深知權力的重要。他們是天生的政治動物，或後來神速領會了權力的萬能與乖戾。他們的思維、言行，甚至面部表情的瞬間變化，均牽連權力而來，他們考慮最多的就是維繫自己的權勢及權威。權力的合法性、威嚴性、正確性，不在別的東西上，僅僅因為是權力。如果說他們也有一種行事風格和思維邏輯的話，那麼這便是「誰官大誰有理，官位本身即真理，權力的威信是天，權力的勢能鬼神不怕橫掃一切」。任何人不能違背權力的意志，誰違背誰遭殃，哪怕你有再多的道理，用心是何等良苦，只要你說話做事讓長官不高興了，那你就得付出沉重的代價，名譽、地位、利益、家庭幸福，一切的一切，倘若執迷不悟，不加痛改，你就完了。
所以，這麼多年來，在一些地方和單位，我看見太多丁小槐那樣對權力卑恭服侍的人。他們照顧上司的飲食起居，忙前跑後辦理一切雜務，他們早早體認了權力的能量，成天都在揣摩上司的心理，對上司說的每一句話，甚至一聲咳嗽，都要反覆琢磨，半夜裡還在一遍遍回味。這些人沒有起碼的道德良心，沒有一絲一毫正義感，在他們心中，權力壓根就不是為民眾服務的，而是任少數人隨性使用的。當然，奴僕式的伺候也是期待回饋的，長官自然懂得他們，於是他們便搶在別人前面更早得到重用、提拔。
有人說，《滄浪之水》寫出了權力和金錢對精神價值的敗壞，有一種道破天機的意味。有人說，經受着人格的煎熬和靈魂的拷問，知識分子在權力威逼和生存困境中抉擇與反省，使作品具有了思想力度。我們生活在權力翻雲弄雨的情勢中，你是學池大為？還是效法丁小槐？或是只能做一個戴妙良？
我剛從網上看到，一個戀愛中的年輕女子，在男友大學畢業即將走上工作崗位的時候，送了他一本《滄浪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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