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野秋
歷史悠久的中國人,活到今天居然愈活愈糾結,衣食住行竟沒有一樣是自己的。其他不表,單說這排第一的「衣」。
上街瞅一眼行走中的男女老少,幾乎無法判別是哪國人。女士一律袒胸露乳,盡可能多露,式樣雖千奇百怪,但歸結為一個字--「洋」,不是西洋就是東洋,哈美、哈英、哈韓、哈日,就是鮮見哈華,偶爾見幾個穿旗袍的,也大都是酒店的客戶服務員。
男人們更糟糕,西服居多,剩下的也基本是運動裝、外套,貌似很悠閒,實際很匆忙。粗粗望去,以為中國人都是運動健將。中小學校服就更不能看了,製作低劣的運動服乾脆讓人分不出性別。
可是倒退幾十年,我們也曾衣冠齊整過。
記得辛亥百年的時候,南方有雜誌做了一期「民國範兒」的專題,未讀文字,先被民國文人們的氣度吸引,除了他們肚子裡看不出的學問,以及由學問而透出的那份清高之氣之外,真正詮釋「範兒」的符號是:長衫。
那每一襲飄蕩的長衫下,都包裹着一副雍容沉澱的風骨,所以在我看來,所謂「民國範兒」首先就是「長衫範兒」。 而看見這些穿長衫的男子,我就無端想到宣德年間的青花瓷,儒雅而易碎,所以很難想像兩個穿着長衫的人操傢伙過招。一脈藏青,一匹灰白,低調內斂中難掩風流。
魯迅從日本留學回國後,長衫伴隨了他終身;新派的胡適,也基本上出國西服,回國長衫,重大演講必着長衫;即使是喝盡洋墨水的徐志摩,在陪泰戈爾遊歷中國時,也和陸小曼以長衫旗袍伴着。其他如蔡元培、陳寅恪、吳宓等學界泰斗,西裝幾乎是小菜,主菜依然是長衫。至於王國維、梁漱溟這樣的國學大師,則基本上長袍加身,不沾西式裁剪。更有意思的是,魯迅的學生中,即使像柔石、殷夫這些年輕而激進的「左聯」作家,出入居住於租界,卻也長衫來去,不見抵牾。
我們常說「文人氣」,沒人弄清那氣從何來,但有一點可追索,他們的文章學問中,無不透出從長衫的立領、斜襟、盤扣中散發的雅致,在迎風而立的時候,我們才能找到「玉樹臨風」的出處。
魯迅不但愛穿長衫,而且善寫長衫,他筆下的孔乙己,是在咸亨酒店「站着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雖然孔老夫子的長衫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卻一下子與「短衣幫」拉開了距離。即使在當時的世俗看來,長衫也是身份和面子的象徵,所以孔乙己用多出的五文錢買的黃酒和茴香豆,便為人矚目。落魄文人尚且如此,可見那時斯文還沒有掃地。
可是今天連文人都不知道該穿什麼,這實在連孔乙己都要笑話。
有一種論調很盛行,現在時代不同了,生活節奏快,穿上那長長的東西上街,多有不便。這我就奇怪了,為什麼穿着西方的風衣就是帥酷,穿着我們的長衫就不便呢?一樣的長度,兩樣的結論。問題不出在我們的眼睛,出在我們的腦袋,我們的眼睛沒瞎,但我們的心瞎了。我們已經在東西文明的十字路口,滿眼是別人的路,獨忘回家的路。
也有人覺得穿長衫需高大魁梧方合適,否則「撐不起」,實際上這也是大大的誤區。凡我們熟知的民國那些範兒,恰恰都是不高大、不魁梧之人。魯迅不到一米六,胡適不到一米七,其他文人大都在二者之間,這從照片上可以看出,在當時超過一米七已是高大魁梧了。而今天我們看到當年魯迅、胡適、蔡元培等人的照片,無不覺得頎長挺拔,這實在是拜長衫整體裁剪、合體向上的審美優勢所賜。
倒是西裝是為西人定製,突出骨骼健壯之美,卻不合中國人的身材。在國外,為何「中國式西裝」讓人一眼就可分辨出來,原因概在於此。而為中國人定製的長衫,大襟、無肩恰能揚長避短,襯托東方人的身形,但鮮為中國人所識。
由此看來,讓中國人穿回自己的衣服,其實頗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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