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風
大學生畢業之際,媒體又開始討論檔案的問題。
檔案,是人的影子,也是個體作為「社會人」的憑證。薄薄的幾頁紙,涵蓋了所有與你相關的重要信息。平時,檔案靜靜地躺在紙堆裡,人生的關鍵時期,其中的一行字,就可能決定你的命運。
在極左年代,最可怕的是悄悄塞進檔案的文件。三十多年前,我哥哥在山西插隊的地方參加高考,考了全縣第一名。可是沒被錄取,招生辦的老師告訴我哥哥:「你檔案裡有一份關於你父親有嚴重問題的文件。看了這個文件的結論,不僅你父親應當被關監獄,你自己也該被關起來了。」為準備這次考試,我哥在農村忍飢挨餓,日日下地歸來油燈下苦讀。只因檔案中的一紙文件,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眼看那些考試成績遠不如他,可「根紅苗壯」的年輕人高高興興上了大學,對他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無奈的是,在那個年代,政審是每個考生都要過的關。
我家子女上山下鄉之前,父親單位的人事幹部把一份我父親有「嚴重問題」的文件分別塞進我們兄妹的檔案。如此,上山下鄉後,所有入團入黨上學招工的上進之路,全都與我們無關。父親解放前曾當過地下黨,進城後成為年輕有為的幹部。文革時被嫉妒者污衊為有嚴重歷史問題,年紀輕輕就斷了政治前程。後來老家親戚從當地檔案館找到證據,才還父親以清白。可父親已經從年富力強的幹部,變成病弱的老人。半生鬱悶,文革後不久就病逝了。文革後的80年代,單位人事才告訴我,檔案中關於我父親的文件已被抽出銷毀了,當時我正幹着車間最骯、最累的活。
當今年輕人完全可以不當回事的檔案,從前卻能掌握着人的命運。如果不幸你父母有這樣那樣的「歷史問題」,檔案就會像一把枷鎖,鎖住青春與希望。單位新領導上任之後,往往要先翻看一遍下屬的檔案,檔案中有什麼「污點」的員工,都會被打入另冊。
當然,也有與人為善的人。當年兵團一位頗有想法的知青幹部,看了我的檔案後,特意找我聊了一次,說願意幫助我擺脫底層的命運,感動得我不行。那時我為了擺脫兵團機器人般的生活,正要轉去插隊,出於謹慎,我還是隱瞞了將離去的打算。
插隊地方的老鄉喜歡大大咧咧、幹活不惜力的人。插隊時我與農民相處甚好,暗自尋找着「上進」的機會。可是村支書看了我的檔案後,無奈地說:「你父親有嚴重歷史問題,支部想發展你入黨提幹,都是不可能的!」後來支書還是讓我當了赤腳醫生,因為我比老鄉有文化。
一般人是看不到自己檔案的,更別說從檔案中動什麼文件了。可在特殊時期,鐵板也能開一絲縫。兵團時期一個朋友,檔案中不僅有她爺爺、父親的「問題」,還被裝進了關於她自己「有問題」的文件,都是在連隊被批判的記錄。這份檔案跟着她,讓她在東北漂泊的幾年中,處處受歧視。為了擺脫檔案魔咒,她在病退返城前夕,不知使出何種手段,收買了人事幹部,竟把自己檔案中的不利文件清理一空,輕裝回城重新做人。她參加了文革後的第一次高考,考上北京大學。還有位朋友,也在調動中運用各種關係搞定人事幹部,清理了檔案中的不利文件。可惜我沒有她們的本事。失意困苦中,我總愛把自己深藏起來,萬事不求人。
從外地調回北京時,我也曾拿到過自己的檔案。原單位的人事幹部為了省事,讓我在限定時間內自己拿着檔案去新單位報到。坐在家裡,望着用蠟密封的厚厚的檔案袋,我沒有勇氣把它拆開,於是原封不動地交了上去。那裡不僅裝了父親的「問題」,也裝着幾個單位給我的評語。
改革開放之後,檔案的影響,依然無處不在。女兒在大學入黨的時候,學校黨組織看了女兒檔案後,對我女兒說:「你爺爺那輩有點兒問題,他抗戰時當過美軍的通司,還入過國民黨。」還好時代在前進,孩子爺爺的所謂「問題」,已經不算是什麼問題,也影響不了孫輩,女兒順利地加入了組織。隨着社會的開放,出身被淡化,檔案對人命運的影響,也愈來愈小了。
檔案的保管分體制內外,只有體制內的國有單位員工,檔案才由單位保管,無論在什麼單位,體制外的員工檔案,都由社會人才中心來保管。社會人才機構的檔案保管也分兩種:有單位委託打包保管,以及純粹個人存檔。
如果是單位委託的檔案保管,雖然打包在人才中心存放,可有時員工依然會被牽制。有位在民企退休的工程師,就因為與老闆關係不好,退休時檔案和退休金領取存折被老闆扣住篡改,不僅身份由「幹部」變為「工人」,且社保退休金都不能領取,最後告到法院才解決此事。
如果是個人存檔,人身則要自由得多。只需自己繳納存檔費和社會保險金,就有了社會保障號。如今北京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個人存檔,工作時來去自由,退休後也有社保。而且,很多民企招聘根本不看檔案,人家用的只是僱員的專長,不關心你是什麼出身,什麼信仰,學歷有多麼漂亮,實踐經驗和專業特長才最重要。
本以為檔案早對我沒什麼影響,可前兩年突然一天單位人事告訴我,我檔案中高級職稱評定文件丟失了,會影響到漲工資的額度。體制內的所謂「職稱」,決定着你的生存質量,比如工資,房子分配等等,很多人為其耗費半生。聽人事的「丟失」告知,我覺得可氣又可笑。本應他負責的事兒,卻來找由我承擔過失。與領導關係不佳,就會經常有這樣那樣的倒霉事兒找上門兒來。選擇在體制內謀生,就生而不自由。本想算了吧,職稱不要了。可一次聚會時說起此事,正好一位朋友在上級部門任職,她托人找到上級部門的人事部門補上原始文件,才解決了這事。
但願今生,再也沒有檔案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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