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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 倩
讀王鼎鈞先生的文集，他說道：「每年新曆12月31日夜間從電視上看紐約人集齊時報廣場載歌載舞，就覺得那氣氛中只有元旦的歡欣，沒有除夕的靜謐，略見平直，不免浮躁。」過年，除夕這天是非同尋常的一天，這一天是起承轉合，這一天是辭舊迎新；祭祀祖先、全家守歲，中國人以虔敬的儀式度過這一天，迎接新年的到來。在我眼中，除夕就是一場生命的修行，過法大抵相似，但對每個人來說，各有各的收穫，各有各的歡喜，這是我們埋藏在心底的美好願景。
童年裡的除夕，最為難忘，最為珍重。姥姥家在農村，除夕那天，天還沒亮，家人就起床忙活。燒火，蓄柴，拉風箱，炊煙裊裊，一團一團，像是村莊的頭髮。母親弟妹多，分工幹活，進進出出，很是熱鬧。對農人們來說，只有這一天，才能空閒下來，換上乾淨而漂亮的衣服，好好享受生活的安逸。而姥爺，他總會披上外套，抽着旱煙，背着雙手、低着頭，一聲不吭地朝着園畦走去。園畦挨着大壩，北風抽打在臉上，如刀子，每一刀都是年輪的畫痕；寂寂的田野荒蕪冷峻，靜靜的積雪沉默不語。姥爺走過田間小路，走過四季輪迴，恍若大地上的一株老粟米，他是離泥土最近的人，也是赤誠的大地之子。「爹，回家吃飯嘍！」聽到遠處飄過來的喊聲，他也不回應，蹲下身來，習慣地把旱煙在田壟上磕打幾下，然後起身，塞進別着鋼筆的口袋裡，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多年後我才知道，除夕那天姥爺去園畦，不是出於習慣，而是心有掛念。大壩不遠處，就是村裡的墳地，他的父母都睡在那裡。每年小年那天，他都會去把他們接回家，過完破五，再送他們回去。幾年前的一天，姥爺突然離世，母親回家奔喪。回來後，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她說，村裡的墳地沒有變，但莊稼地都蓋起了高樓，嫁出去的閨女，不認得地方了。她痛哭一場。此刻我頓悟，她不只是失去了父親，連同村莊的記憶也拔根而起。村莊的墳地，成為最後的記憶，而姥爺除夕那天的背影，也成為我最後的回味。
鄉村的除夕，是農人的休息日，是大地的聖誕節。對於在城市裡生活的我而言，從來都是局外人。祭祖的照片，擺在中堂上，讓人徒生敬畏與陌生。那個人是誰？我不敢問。吃飯的時候，女人不能上桌，裡屋單獨有個小桌。我任性地爬到大椅子上，剛夠到桌子，覺得十分神氣。菜餚中，總少不了農家的美味：剛出鍋的韭菜水餃，冒着熱氣，盛在粗瓷碗裡，韭菜是自家種的，吃起來分外香。遺憾的是，我的腸胃似乎永遠接納不了鄉村的盛筵，每次從姥姥家回去，都會腹瀉，好幾天緩不過勁兒來。一句「水土不服」，無法詮釋這種城市病；直到姥姥家實施了舊村改造，我才醒悟，自己是個迷失者。狗吠聲、牛哞聲聽不到了，炊煙味聞不見了，莊稼地看不見了，我好像瞬間變成一位盲者，趔趄而行，看不到一絲光亮。
按照風俗，嫁出去的閨女，不能在娘家過除夕夜。因此，除夕那天，吃過中飯，我就跟着母親回家。城裡比鄉村熱鬧，比鄉村盛大，卻沒有鄉村的虔敬，沒有鄉村的豐盛。鄉村的除夕夜，黑漆漆的，繁繁點點的燈火，閃爍、迷離，很難成氣候；而城裡的除夕夜，燈火通明，千千萬萬的燈火，絢麗、明亮，若白晝一般。然而，鄉村的除夕夜，黑是一種態度，是一種境界：對祖先的敬畏，對大地的感恩，對萬物的敬愛，對生命的祈福，全部蘊含其中。這種黑，讓農人知天地、敬鬼神，持守着勤耕與家風。城裡的除夕夜，亮代表着財富，象徵着慾望：腳步愈來愈快，賺錢愈來愈多，慾求愈來愈滿，生命的厚度，也愈來愈薄；這種亮，讓城市人變浮躁、愛驕傲，助長着夢想與野心。鄉村除夕夜的黑，並不孤單，因為屋頂的月亮，就是最大的燈盞，好像踮踮腳、伸伸手，就能掛住它，把農人照得喜慶，富足；城裡除夕夜的亮，也並不洶湧，因為，遠方的呼喚，就是人們的信，好像拱手作答，便能聆聽，那是城裡人的寄託。
除夕這天，家家戶戶鑽門而出的聲音，彷彿迴響在天地之間的交響樂。菜板上，「咣咣咣」，這是剁肉餡；油鍋裡，「滋啦滋啦」，這是炸年貨；窗戶外，「劈里啪啦」，這是放鞭炮；樓梯間，「咚咚咚，咚咚咚」，這是上下樓；還有，此起彼伏的門鈴音樂，像是樓宇這座森林裡的鳥聲......而肉香、菜香，絲絲縷縷，縈繞在空氣中，最終雜糅，漫進我們的心裡，一寸一寸，皆是心香。在我們家鄉，市民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就是去泉畔打水，塑料桶、鐵水壺、大水桶，叮叮噹噹，泉水流淌，叮叮咚咚，人來客往，泉音相隨，這是多麼美妙的享受啊！除夕這天，泉畔邊比以往格外熱鬧，歸鄉的、回家的、出遊的、遛彎的，雲集在此；不同的鄉音，不同的年齡，但是，沒有貧賤之分，相似的是對自然的嚮往與對大地的依戀。
除夕這天，貼春聯、送福字，也是常規節目。過去，春聯與福字，完全都是手工，鋪紙，研墨，大人寫，孩子貼，互動中，孩子學着臨摹，也能寫上幾筆；貼在門上、窗上，頓時有了年味。現在，春聯與福字，大都是印刷品，還是那樣貼，還是那樣過除夕，卻總感覺少了些什麼。是一種無法代替的儀式感吧：寫的是中國字，抒的是中國情，平平仄仄間，吟誦的是人間大美、天地厚福；上聯是天，下聯是地，橫批是天地之間的祝福。對此，人們怎能不歡喜領受？對此，人們怎能不久久珍視？
除夕，在忙碌中感懷，在感懷中沉澱：除夕是何夕？問天、問地、問我心。除夕，打通精神的脈絡，通向心靈的世界，是人們共同的文化功課。壓歲錢、新衣服、年夜飯，如今，這老三樣仍在，只是分量愈來愈輕；輕，又化成了人們心頭的重：是年味淡了，還是我們心底最牢固的東西鬆了？與其爭辯，不如感恩。今年沒有年三十，一步邁進除夕，反而更使人備感敬重。人在，年味就在；令我無比溫暖的是，每年除夕，鄰居都會送來自家的炸貨、麵食，剛出鍋，霧着熱氣，融融的情誼，溫存至深。城裡的除夕夜，依舊亮着，少了鞭炮聲，多了些安靜：連同天上的星星，也小了幾號，而我，關上手機，與家人團圓、守歲，等待新年鐘聲的敲響，吃熱氣騰騰的水餃，「冒氣的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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