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呦呦。資料圖片鍾 倩
楊絳先生走了，她的「經典語錄」卻熱了起來，被朋友圈刷屏，引發前所未有的轉發。有網友表示，這與讀書多少無關，與文學素養無關，闡發的是對先生的悼念。從《稱心如意》到《幹校六記》，從《我們仨》再到《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先生的作品有多少人真正完整讀過，似乎已不重要，但是，有一點絕不能忽略的是，那些滑過指尖、蘊含情感的經典語錄是出自她的手嗎？經過查實，多個版本署名的手寫體《一百歲感言》並非楊絳本人所作。
看到這裡，我不禁一陣臉紅。今年以來，我們先後送別了老藝術家閻肅、茅盾文學獎得主陳忠實、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葆玖和李世濟，以及文學大師楊絳。每有文壇名家去世，總會掀起一陣陣語錄熱潮，追憶或緬懷他們當年的話語本身也是一種敬重，然而，不分真假、盲目跟從的轉發便顯得過猶不及了。這也從側面反映出當下社會的浮躁症候群：太急於表達、太急功近利、太缺乏常識與人性。很多人被「忙、忙、忙」纏身，無暇靜心閱讀，更沒有獨處的時間，卻出於面子與身份，不得不趕鴨子上架，硬裝門面，因此，名人名家的語錄、文學作品的句子，就成為順手端來的營養「雞湯」、「補鈣」佳品，殊不知，這些東西有「毒」，反而貽誤自身。
可見，在今天，我們不僅要了解大師與前輩說過哪些話，更要善於分辨他們根本沒有說過的話。或許說，這件事存在一定的難度，但是只要稍有常識、有所了解，就能警覺與釐清。以去年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屠呦呦女士來說，獲獎後她的語錄與致辭火爆互聯網，包括《感謝青蒿，感謝四個人》這篇網文，觸動了無數人，被稱為「人生感悟」或「心靈雞湯」。其中，有一段話：「不要去追一匹馬，用追馬的時間種草，待到春暖花開時，就會有一批駿馬任你挑選......用人情做出來的朋友只是暫時的，用人格吸引來的朋友才是長久的。所以，豐富自己比取悅他人更有力量。」其扣準了當下友情與人際的痛點抑或是淚點，叩擊着人們的心靈，引發情感體操，所以認同與轉發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她在瑞典卡羅琳醫學院演講中的一句話：「青蒿素是傳統中醫送給世界的一份禮物。」往往被人遺忘。愈是浮躁的時代，真相愈是長了腿腳，撒腿亂跑。事後證明，網上流傳的「致辭」與「高仿」語錄，與屠呦呦女士沒有半點關係。
看多了這樣的「注水」雞湯，讀多了這樣似是而非的語錄，久而久之，會讓人變得目光短淺，失去自我，最關鍵的是養成不加思考就盲目論斷的習慣，此乃人生路上的大敵。換句話說，這樣的語錄「運動」，存在不正常的地方，那就是我們對正能量的飢渴-精神的萎靡、心靈的乾涸、生活的空虛。心理學認為，人們愈是缺少什麼，愈是補充什麼。對於心靈雞湯，對於勵志語錄，同樣的道理。可是，有病不能亂投醫，滋補不能亂喝「湯」，須本着務實、慎獨、嚴謹。就像楊絳先生的治學態度一樣，嚴謹並非一蹴而就，而是持之以恒的堅守，是沒有終點的踐行。具體來說，所謂「治學」，「治」是嵌入生命、融入骨血的一種自律自覺，比如，那位因為遲到而寫曠課檢討的文學院教授王萬森，他把治學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回到我們，要想變得強大起來，應該懂得並深諳，勵志不是伸手索取，而是回到內在求安；勵志不是向外求勝，而是回歸心靈安寧。通過艱苦磨礪與不怕失敗而不斷嘗試，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委屈，扛得住壓力，當累積到一定程度，成果自然而然會呈現。正如專欄作家六六說道：「女人的強大，其實就是求仁得仁。」此語簡短精悍，耐人尋味。
對於名人名家的語錄，過度的轉發與追捧，其實也是一股虛火，即帶着光環看人，遮蔽到正常的視角。「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成就再大的名人，也會有弱點與缺陷，因此拔高與放大就會陷入道德極端，有失本真。這讓我想起近日一篇悼念陳炎先生的文章《哲人陳炎》，他是著名美學學者、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山東大學副校長。文章照例回顧了他生前取得的成就，也公開袒露了他生前發給友人的短信，道出病中的懺悔：「......我們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萬物都與我們相聯。我們如果將自己與萬物隔絕開來、對立起來，就是燒一千炷香、磕一萬個頭，也得不到佛的保佑。因為那就從根本上背離了我佛悲天憫人的初衷。所以，真心向佛，不是要穿什麼袈裟、剃什麼頭髮，而是要改變自己與萬物的關係，說得徹底一點兒，就是要淡化乃至消弭自我！這種淡化和消弭，要從一點一滴做起，逐漸改變我們對金錢觀念、財產觀念、名利觀念、男女觀念的看法，使自己在精神上獲得解脫。」此人生感悟，實在難能可貴，是寫給自己，也是留給後人的精神財富。
斯人已去，向上的精神永存。而那些活躍在文化圈子的名人，他們的「語錄」同樣也經常中槍。央視主持人白岩松就是其中一位，他在作品《白說》中澄清：「我沒開過微博，也至今未上微信，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互聯網上署名『白岩松』的言論愈來愈多。曾經有好玩的媒體拿出一些讓我驗真偽，竟有一半以上與我完全無關。」最有意思的是，「有些『語錄』頭兩句是我說的，後幾句才徹底不是，讓我自己都看着猶豫。」連名人自己都很難一下子辨清，旁觀者何德何能端起雞湯一飲而盡呢？怎麼說也是冒險的事情。他給書起名為《白說》，也是一種善意的提醒：說話這件事兒，不那麼好玩，聽別人說話，更要謹慎一些。記得當年採訪啟功先生，白岩松問道：「琉璃廠常見署名『啟功』的書法作品在出售，二三十塊錢一幅，怎麼判斷是您寫的呢？」啟功先生回答：「寫得好的不是我的；寫得不好的，可能還真是我的。」幽默的話語中，充滿大智慧與大包容，給人以啟迪。
有多少偽雞湯，就有多少飢渴症。得來的太容易，其品質一定難得保證。這就是獨立思考、學會理性的必須。對此，博爾赫斯的忠告，我覺得很是受用：「我們痛心地承認，我們對於一行文字的評價不可能是最終的意見。如果說我們的信念不寄予整章，或是寄予整段。在這裡，不可避免地要提起荷蘭人文學者伊拉斯謨，他不信任格言，總要究其來龍去脈。」不信任不等於不尊重，而是高度的嚴謹與負責，對於現代人，這種苛責屬於稀世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