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在醫院裡，經常有人問我：「你家幾口人？還有其他姐妹嗎？」「沒有，我是獨苗。」我回答道。「父母總有老去的那一天，一個孩子實在太單，顧不過來！」作為獨生子女，我會感到深深的無力感，很多時候，那種雜糅着疲憊的觸心之痛令我不能自拔，又不願對外人訴說。
幾年前，我的同學阿榮因患惡性腫瘤離世。她的一些事情，我是從社區門診的護士那裡聽說的。病情發展到了晚期，她每天都要靠打止痛針維持，後來病情惡化，撒手人間。「她的父母還比較想得開，看樣子很快就走了出來。」轉而，她又說：「不看開，又能怎麼樣？」阿榮也是獨生子女，她離開後，父母變成「失獨」，那一個「獨」字，灑落出多少刻骨的傷痛？又破壞了多少和美的家庭？就像火烤，像沁血，攜帶在身上，成為相隨至死的生命感受。
今年夏天，我的一個朋友突然去世，很慶幸的是，他還有個弟弟。「長子剛病逝，她沒有憂傷的樣子，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周圍人議論：「那只是表象，她有些瘋癲，說話也不很正常，是用笑容遮掩內心的錐痛吧。」我覺得，那同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孤獨中披掛着一件叫尊嚴的外衣。儘管她還有個小兒，但是，生命的喪失感和無力感難以抹殺。
我艷羨那些姊妹多的朋友，然而，孩子多，事情也多，在贍養父母這件事上，從來都不是以人數多而勝出。今年以來，臥床八年的父親病情加重，雪上加霜的是母親也積勞成疾，臥床了。生活一下子亂了節奏，就像冰雹與石子一塊向我擲來，我有種寡不敵眾、身單力薄的脆弱和焦灼。父親落下腦血栓後遺症，發展到小腦萎縮，發脾氣、亂罵人、不講理，常常讓你無言以對，氣得說不出話來，根本無法工作。到了晚上，更是難熬，你又困又累像隻小獸，倒頭就睡，他偏偏不讓你睡，同在一個屋簷下，你拿他無可奈何。迷迷瞪瞪，熬到天亮，他呼呼睡着了，你必須打起精神來，揉揉充血的眼睛，開始應付一天的各種事務，將昨夜的殘骸清理得乾乾淨淨。
老與病，像是兩根金針，刺中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也刺破了人性的弱點。父親的吃藥、體溫、喝水、大小便、導尿、沖洗等等，瞬間變成了壓在我心頭的石頭，稍有風吹草動，我就惴惴不安。他最需要人的時候，家中的人病的病，累倒的累倒，作為老病號，我也是自身難保。可是，你不能不管他，他是與你血脈相通的老父親，是這個世界上你最重要的至親。送他去養老院，我打聽了、諮詢了，事無鉅細地問，直到把對方問煩，「問那麼多，不如把老人送來試試。」放下電話，我立刻給予否定。不是自己的家人照顧，一萬個不放心，很多過來者的經驗更是讓我不忍心。僱個保姆，找了一個不合適，換了一個又幹不住，最終還是回到原點。
我的神經和精力就這樣磨損着，待父親睡着那會兒，殘羹冷飯，打發下肚子，然後趕快看看書。這個時期，最害怕的就是別人問：「你父母怎麼樣？」「叔叔阿姨的身體還好嗎？你身體不好，可不能倒下啊！」他人的善意，此刻變成燙手山芋。出於心底生長的一分倔強，抑或是與生俱來的好強，我慢騰騰地擠出幾句話：「還好，謝謝關心。我會多保重的。」頃刻，心裡淚如雨下。這淚水，不是絕望，不是畏懼，是被疾病與衰老襲來招架不住的難看與狼藉，關乎尊嚴。父母老了，病了，你卻抵不住「養老」二字的圍追堵截，你取得再多的成就、獲過再多的獎項、走得再遠，也不過是一無所有。甚至比乞丐還要窮。父母在，你的幸福就在，你就是有家的人。
其實，比「一個人」直面贍養雙親更殘酷的是來自人性的歧視。父親對我說過，如果別人有難的時候你不能幫一把，那千萬不要再上去踩一腳，言外之意是說要持有同理心。事實上，人性的可怕來源於此，當老與病降臨，偷襲你的家庭，「不幸」、「苦難」、「殘疾」等字眼便會與你掛鈎，隨之發生變化的是世俗，那些功利的目光、俯視的態度、幸災樂禍的表情，排山倒海地襲來；最可笑的是，從此你和你的家庭會被驅逐出他們的「關係網」，成為「無用」的人。他們會另尋新的關係，循環往復。
作家簡媜在書中的一段話引起我的共鳴：「他們誤解了一件事：我們沒有罪，是遭遇不幸，但並未被剝奪天賦，我們被打入悲慟，但並未失去奮鬥的能力，我們在很小的時候當了孤兒，但不代表我們不會長大。以睥睨的眼神看着我們的人更弄錯了一件事，他們以為我們注定要困在黑暗裡，殊不知，有我阿嬤我母這樣犧牲自己給予全部的愛的最高的領導，我們沒打算在黑暗裡待太久。」當年，她的阿嬤二十多歲守寡，生下的兒子不幸夭折，另一個兒子阿慶十二歲時突然離世，還有個女兒剛出生就夭折了；後來，唯一的長子因車禍而離開。老人飽受疊加的悲傷，比悲傷更刺痛心靈的是來自鄰人的歧視。「於今回顧，那些無情的歧視乃是源自人性裡對死亡的恐懼，遂以殘忍的語言和手段釋放其驚恐。」在困境中最能看清人性的模樣，也最能使人加速成長。我慢慢懂得，這是我們的必修課--如何迎接死亡，那個一直被忌諱、終要接受它的莊嚴儀式。老與病的考驗，是叫我們做兒女的懂得責任和感恩，以足夠強大的內心去迎接生命這出大戲的幕布緩緩落下，用愛去填充恐懼的黑洞，從而走向喜樂和圓滿。
我很感恩的是，能夠與父母相視而笑，能夠陪伴他們走下去。提醒他們吃藥，記錄父親大便的時間，每月按時給他預約換導尿管手術；他罵，他砸，他吼，他怒，他整夜不睡，我像小時候自己淘氣他哄着我那樣去哄着他，高興時他回顧過去的事情，我饒有興趣地聽着，「嗨，這老頭講得蠻有意思，可以寫本回憶錄了！」母親的眩暈、疼痛、絮叨、健忘、遲鈍、抑鬱，我也照單全收。我的人生發生急轉彎，幸福變成與他們息息相關的生命感受：「父親的尿管手術很順利，沒有不良反應」，「母親的眩暈症沒有再發作，能吃飯了」，這些事情，我都非常在意。獨生子女的烙印在直面老與病的過程中，漸漸地磨成一塊刺青，上面刻有八個字：以愛為箭，以孝為繩。
愛，是黑暗中為你指路的道德之燈，也是困頓中讓你包容的精神坐標，它能擊穿世俗包裹的歧視和利益，讓你走向生命的澄明和純潔，以融融的溫情消除恐懼，成為握在掌心裡的法寶和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