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大佺
在博房村，二爸年紀不算大，但屬於子孫滿堂一類的人物。
每天吃過早飯，二爸將家裡簡單收拾一下，裹一支葉子煙，戴上鴨舌帽，叼上雕花煙斗，優哉游哉地向小兒子的診所走去，邊走邊吞雲吐霧。路上遇到花斑鳩、雕樑子之類的鳥兒站在樹上叫喚，他瞇着眼睛看一會兒，慨嘆一聲，繼續向前走去。
二爸姓周，瘦高個兒，今年七十八歲，早已過了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年齡，但身體硬朗，走起路來鏗鏘有力。走路的時候他喜歡將腳步放慢，將步子邁得悠閒。他的家在博房村烏龜石的一片油茶林裡，木質結構的老式房子，雖然高大氣派，但歷經百年風雨，已經有些陳舊。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早已在外面修了高高大大的樓房，多次要求他去和他們一起住，二爸堅決不同意。人老了，有些戀舊，何況，這房子是祖上留下的祖業，這裡有他的夢想和傷痛。
二爸出生於鄉村的醫學世家，祖上從清朝中期開始行醫，傳至他父親一代，已是聲名鵲起。因他父親一條腿有點瘸，人稱「周拐子」，提起醫生「周拐子」，方圓百里都知曉，經他把過脈的病人，無論傷風感冒，還是疑難雜症，吃上幾副中藥，都會慢慢好轉。病人的病好了後，一些人就會提着禮物去周拐子家裡，說些感激的話語。看到父親如此受人尊重，二爸從小愛上了行醫這個行道，長大後飽讀醫書，跟着父親臨床實習。雅丹縣解放初期，百廢待興，二爸因看得一手好病，被招進了縣聯合診所。幹上了自己喜歡的職業，二爸的心裡不知有多激動了。到聯合診所工作後，二爸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把診所當作自己的家，把病人當作自己的親人，獲得了領導和同事的好評。後來聯合診所合併到縣城醫院，二爸調入醫院，巧合的是，這時他的父親也從鄉村醫院調到了這家醫院，可謂父子同院。一次，一位病人為感激二爸治好了他的病，專程前來送了一頂鴨舌帽給他，說是在外工作的親戚帶回來的，他一個莊稼人土氣，戴起怕別人笑話。二爸推辭不掉，收了下來，把它戴在頭上，作為對自己的誡勉。轉眼到了1959年冬天，農村糧食荒爆發。每當遇到來自老家那些又餓又病的病人，二爸總是將自己的工資買成食品，分給送給他們。那段時間農村餓死了不少人。從醫院回家有10多公里路程，沿途可以看到一些餓死在路邊的屍體，看到了，二爸就從人家戶借來工具，將其簡單地埋掉。最讓二爸耿耿於懷的，是有一天老家的乾妹妹來醫院找到他，叫一聲「哥哥」潸然淚下。那時候乾妹妹全家都餓死了，乾妹妹也全身浮腫，餓得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看到乾妹妹那個樣子，二爸的眼淚湧上眼眶，流了下來。對乾妹妹的病情做了處理之後，二爸拿出身上僅剩的錢，去買了20多個饃饃給乾妹妹作伙食。不料第二天凌晨二爸來到病房查房，卻看到乾妹妹帶着滿足的笑容，脹死在病床上。那一刻，二爸後悔得腸子都青了，自責得只差用腦袋去撞牆，作為醫生，怎麼沒想到把饃饃定時定量給乾妹妹飲食呢？這以後，二爸好長一段時間都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一靜下心來，就更加勤奮地鑽研醫學知識，更加積極地向名老中醫求教。
就在二爸想在醫學事業上奮力邁進的時候，「大四清」運動開始了。二爸的富農家庭成分被人揭發了出來，加之外公是地主，父子同在一家醫院工作，更被人說成是「四類分子把持了貧下中農的醫院」，受到了大會小會批判，就連平時愛戴的鴨舌帽，也被說成是顯擺資產階級的情調。一天，二爸接到了行署專區醫院的調令，要調他到專區醫院工作。當他背着行李，帶着調令，準備去專區醫院報到的時候，路上碰到了公社黨委書記。公社黨委書記問他去幹什麼？二爸回答去專區醫院報到。公社黨委書記說，一個富農崽子，去報什麼到？馬上給我回來。二爸老老實實地跟着他回去了，接着公社黨委書記把二爸清理回鄉務農，接受勞動改造。
回到農村的二爸大病了一場。只心痛失掉了金子般珍貴的城鎮戶口，吃不上皇糧，還痛心失去了自己從小喜愛的職業。但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他除了老老實實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本本分分地種田務農外，他還能做什麼呢？即使是他最喜歡的醫學書籍，也只能把它悄悄地藏在箱子裡，夜深人靜時才拿出來翻一翻，生怕被別人看見了，說他不安心勞動改造。至於那頂他喜歡的鴨舌帽，只能一直壓在箱底了，逢年過節都不敢拿出來戴，怕有人檢舉他忘不了資產階級生活。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實行了改革開放，全國範圍內對「四類分子」進行了摘帽行動，實行了沒有出身和階級成分差別的公民平等性。二爸這才大大方方地戴上了鴨舌帽，挺直了腰桿做人。公家醫院也給他認可了工齡，發放了養老金。更令他高興的是，小兒子通過自學成為醫生，開起了私人醫院，繼承了他未竟的事業。
兒子的醫院在雅洪公路路邊。二爸到來的時候，看見裡面排滿了長長的病人等候看病。長江後浪推前浪，兒子的醫術和聲譽早已超過了當年的自己。二爸來到裡屋，放下雕花煙斗，取下頭上的鴨舌帽，將它掛在衣架上，抱起向他跑來的小孫女，在她粉嘟嘟的臉蛋上親了一下，爺孫倆一起玩耍起來。金色的陽光灑在屋外的草坪上，二爸和他的孫女在陽光下「咯咯」笑着，玩得格外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