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鳴
平生愛讀筆記小說。日昨翻閱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第四集,卷前有陳定山〈讀古春風樓瑣記〉,過癮甚。
高拜石(1901-1969),字懶雲,又字般若,筆名芝翁、南湖、介園,自號古春風樓主人,浙江鎮海人。陳定山(1897-1987),名蘧,字蝶野、小蝶,室名醉靈軒,四十歲後改字定山。他述與高拜石有相同的志趣:
「余與高拜石兄,同有斯志,當民國四十年間,爰居渡台,不聞鐘鼓,乃竊比於稗官之林,欲以平生之所聞見,抒之簡尺,以存一時野史之[,乃操筆以為文,拜石兄所撰曰古春風樓瑣記,余所撰曰春申舊聞,排日披露報章,為讀者一時所傳誦,蓋同時也。」
《古春風樓瑣記》在台出達三十六集,洋洋乎三百萬言,所涉清末民初人物五百餘人,各式各相,漪歟盛哉!《春申舊聞》只正續兩集,然所記亦堪咀嚼,其中一則〈詹周氏殺夫〉的新聞,李昂據之寫成中篇小說《殺夫》,名噪一時,得一九八三年台灣《聯合報》中篇小說獎。陳定山對高拜石描寫人物甚為欽佩;我讀之,亦覺一絕,如寫《花月痕》作者魏子雲:
「子安是個高個子,又黑又肥,目光如電,聲如洪鐘,喜笑諧謔,誰也說他不過,遇到他所心折的人,便把自己所著各書拿出來質證,或能指出其中不妥當處,便當晚燈下刪改......」
其貌其人,力透紙背。而最難得者,乃其虛心請善。又記梁節庵夫婦不睦:
「逢年過節,夫人便乘輪溯江武昌,找梁要錢。梁也很知趣,預備好一張銀票,放在懷裡,等太太轎到,他公服出迎,彼此行禮,坐定,太太問:『老爺好』!老爺也問:『太太好』!隨把銀票壓在茶碗下,端茶送客。」
如此情節,極盡佳趣。陳定山評曰:「寫的有如電影傳真,而文字簡妙,吳梓人儒林外史,李伯元官場現形記,皆所不及。」
高拜石行文有電影感,確是。如記茹經老人唐蔚芝:
「民國卅六年一月十九,在上海靜安寺路一家客廳裡,卅幾位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向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請訓。老人穿茪@身布袍鬢髮如銀,端坐一張藤製的椅上,雙目雖已不明,精神卻十分飽滿。」
書名曰「瑣記」,其實不點也不「瑣」。高拜石狀寫人物,記之甚詳,襯々ㄨ膘靾c其茂。如〈羅兩艉镼桵洶珧〉,如〈劉公島上弔丁祠〉等,行文有根有據,有傳有聞,匯而成文,可補史傳不足。陳定山云:
「小說筆記,列在稗官,所謂一家言,為大雅所不道,但司馬溫公作資治通鑑,多采劉磷因語錄,而陳壽三國,若無裴松之博引諸家私乘,則一代事史,且因無據而不明。......野史外紀,可以探一代文獻之寶,資政理而備法制,又不僅茶餘酒後,足資讀助,泛論月旦而已,殆一時得失之林也。」
這可算是我愛讀筆記作品的註腳。《古春風樓瑣記》和《春申舊聞》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傑作,當史事讀,可;當消閒讀,可。
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