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秀美
婆婆突然要回老家，怎麼也勸不住。
婆婆來南方近四年，南方氣候溫暖，適宜老年人。我和愛人都以為她的晚年就定在這裡了，沒想到去年底一次意外摔倒讓她老人家無奈地躺了好多天後，毅然地說回老家。
所有人都不同意。
擔心她回家受不了冷，馬上降溫了，家裡會更冷，她說沒事，老家有暖氣有電熱毯再不濟還有好幾床厚被子。擔心她回去後要自個做飯洗衣了，她說沒事，有你哥嫂呢。擔心她回家悶沒人陪她說話，她說沒事，家門口有好幾個要好的老姐妹常來串門子。然後，再說不出什麼了，只好說你要想我們了怎麼辦呢？婆婆笑笑說那我就還來，我只要還活着就來。每個人被她這一招打擊得無還手之力。
婆婆回家的事情確定之後，家裡電話頻繁地響，多半是老家的親朋，找婆婆的，聊啊聊啊，間或放聲大笑。婆婆少有的興奮。
下班回家照例先收衣服交給她疊，然後坐在她身邊摘菜說閒話。婆婆針線活一級棒，一家人的衣服鞋子都是從她手下產生，給她買的衣服袖子大了，便手工拆改，針腳綿密貼服，近幾年眼睛不太好使，也不做了。婆婆也燒得一手好菜，終是年齡大了，不讓她做。但她閒不住，把家裡拾掇得乾淨整齊，桌面從未見灰塵，每天收回來的衣服，必疊好歸置。模樣清秀的婆婆坐在一堆亂衣服中間，實是世上最溫暖的畫面！她疊得頑固而認真，一件衣服必無數次摩挲繃直抹平。我放下菜，舉起手機，邊和婆婆說話，邊錄下她的一舉一動。我想說媽你別回了，我捨不得你。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媽，你真漂亮，你要是識字，一定是位美麗的大家閨秀。婆婆輕輕地笑了：對嘍，識字的話就能讀書，寫信，看看報紙也好，現在只能疊疊衣服了。
即使疊衣服也是漂亮的啊。我的眼淚下來了，為什麼以前沒有注意這些，沒和老人多聊聊。我以為婆婆會一直在身邊，時間長着呢，從沒想過她這麼執着地要回老家。每天下班回來，我叫聲「媽」，婆婆必定站起來招呼「秀美回來了」，我一度覺得婆婆囉嗦......當日尋常之景，盡成珍貴記憶。
走前一星期，一群孫子孫女來看她，重孫子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讓她得意地煩。
那天早上，婆婆四點起床，收拾妥當，麻利地上車，問暈車嗎？答不暈。要回家了，婆婆顯得快樂，走路腰挺得筆直。機場過安檢時，瘦小的婆婆抱着棉襖孩子似的向前擠，也不說一句告別的話，我期待的千叮嚀萬囑咐然後灑淚而別的場面沒有出現。也許，老人就是想回家看看，過一段時間就會回來的。
陪婆婆回家的三哥打來電話報平安，說了一個飛機上的趣事：婆婆坐在中間，因貪看窗外白雲，窗邊的外國人主動與婆婆調換了位置。直到下飛機，婆婆眼睛沒離開過飄在藍天裡的雲朵。可以想像，婆婆那充滿孩子氣的驚喜的眼神。婆婆九十高齡，第一次坐飛機。
婆婆終於回到老家，精神大好，身心俱暢。我和愛人放心之餘，也更理解家對於一個人的根本意義。老家，有婆婆一生的記憶，有一大家族的近親遠親，有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閨蜜。什麼時候回去，家，都在等着她--那是她的生命之根，精神支柱，拋不開的念想，丟不下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