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孟書
再過三十分鐘左右，音樂發表會即將開始。台下觀眾幾乎都盛裝赴約，年幼演奏者的服飾髮型更是精心設計，有備而來，難掩他們來到會場前必然經歷過一番嚴挑細選。他們不再是尋常陳舊的他們，彷彿連眉宇神情也嶄新許多。有些孩童利用剩餘時間反覆彈奏着曲子，提琴、吉他、烏克麗麗、長笛和鋼琴齊聚一室，聲線往高空拔尖，迅即壓低，又依循演奏廳的階梯式結構拾級而上，展現攀爬特技。樂器從腹部傳遞而出的音波十分明朗，疏散了室內略顯凝滯的緊張。調音時發出的咿咿呀呀，雖不如演奏曲目那樣宛轉悅耳，倒能適當地混入其間，成為一種和睦共處的友善噪音。此起彼落的喧鬧，時高時低，聲短韻長，忽然令我憶起從前為古箏調音的景象。
我的衣櫃裡，曾有一件藍紫色的擋風外套懸掛着，背面印着幾行詩詞。衣服淘汰後，顏色還記得相當清楚，近紫的藍，藍得像紫，感情融洽的藍紫色，富麗的海。很長一段時間我努力回想，卻怎麼也無法確定，衣服背後那片藍紫色的海到底漂浮着什麼樣的文字。是李商隱的《錦瑟》嗎？難道我們一直將「錦瑟無端五十弦」披覆在身上，用以阻擋強風，暫時隔離飄舞的小雨珠嗎？時間太久了，只剩下幾疊照片，然而照片裡的人們總是面對着我，笑得燦爛，誰也沒有留下那件外套的完整背影。後來才終於回想起來，那段文字應該出自於南朝．顧野王的《箏賦》：「調宮商於促柱，轉妙音於繁弦。既留心於別鶴，亦含情於採蓮。始掩抑於紈扇，時怡暢於升天。」當年訂製團體外套時，節錄了這些句子，印在背面。不是我設計的，也不是我挑選詩詞的，所以忘得特別快--這當然是藉口。
從字面意思來解讀，大約可看出古箏的弦柱特質與演奏意境，宮與商是五聲音階裡的兩個音，〈別鶴〉和〈採蓮〉皆為曲名。防風材質的衣料，印了那幾行文字，同期一起學習古箏的朋友還有多少人記住如此小事，我不知情，但他們絕大多數都穿過同樣的外套。和他們類似，我學習古箏先以十六弦入門，等基礎練得差不多後，再轉換成二十一弦。至於調音，當然也從十六弦開始學習。說實話，調音若學會了訣竅，幾條弦都不成問題，但對於從未調過音的我而言，哪怕只是少一根弦，都能減輕內心負擔。如果想將古箏演奏得還算像樣(暫且不論練習時間和效率)，調音這項工作絕對不可省略或輕忽。相較於鋼琴的八十八個琴鍵和複雜結構，為古箏調音單純多了。古箏以「宮、商、角、徵、羽」構成五聲音階，比起童年時代跟着鋼琴老師哼哼唱唱的七聲音階，少了兩個音。預先知道調音能少處理兩個音，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初學調音的我，看完前輩的詳盡示範後，半秒不敢悠哉，趕緊擺好電子式調音器，打開右側的箏首木蓋，立即用專屬扳手輕輕調整每個轉軸，校正音律。為了不拉斷鋼弦，必須緩緩轉動。慢，反而費力。狡獪的酸痛，此時會佯裝成一名擊鼓者，趁勢敲打我的肩頸。每當我調完一個音，它就往肩頸敲擊，奉送更多的酸和痛。
想讓音律盡快歸於正確位置，唯有忽視那些干擾調音工作的酸痛與心魔，假設它們不存在。於是我將精神再度專注起來，重新於狹小空間裡轉動金屬細軸，繼續尚未終結的調音作業，直到陸續調整完每根弦的音準，並確認每顆雁柱都站得安穩後，才放心地闔上箏首木蓋，準備驗收。
初試調音的結果，成績斐然，箏聲煥然一新。音律校正之後，我們宛如吞服了效用特別厲害的定心丸，可以拿起大刀扛起闊斧，剷除據守於舞台周遭令人感覺緊張的魑魅。透過次次調正，樂器才能精確得像分秒不差的鐘錶一樣，守住標準，守住時時刻刻。我照貓畫虎，學得有模有樣。摸索時間未經太久，已熟稔整套調音流程，不覺工序冗長，也不再因為酸痛而拖拖拉拉了。若有初學古箏的新朋友想嘗試調音，我竟然也可以示範給他們看呢。
環視演奏廳，一切準備就緒。觀眾席坐滿七八成的觀眾。各式各樣的樂器慢慢沉默了。整個空間變得很安靜。每條琴弦已經找到了正確的音高，每個人也陸續找到他們的位置。演奏廳的空調系統緩緩吹出冷氣，手腳如果不輕微活動一下，就會感到幾絲寒意，但倒也還不至於需要擋風外套。
那件印着《箏賦》的擋風外套已然淘汰，離開我的衣櫥許久，大概早就脫胎換骨，不知流轉到哪個遙遠的時空去了。挑抹箏弦所發出的錚錚鏦鏦，逐漸被日常瑣事層層消音，轉變成某種無言的印象，惜聲如金。調音流程卻仍舊在我腦中蹓躂，恍若有一隻隱形的扳手，經常從黑暗裡探出身子，親自校正每個偏失準度的音律。你此刻的音律，符合標準嗎？你所找到的位置，除了可以欣賞別人演奏之外，也是能讓你好好演奏的位置嗎？它總是如此這般，不厭其煩地問着我。
歲月如風，吹熄觀眾席的熾亮，只有舞台的聚光燈未曾滅減，默不作聲地凝視我，然後悄悄給予一小勺恰好足夠照耀回憶的光線，那些逐日沉靜的錚鏦聲響遂又在我心中重新活絡起來。我朝前方望去，等候上台表演的孩童端坐於第一排預備席，他們挺直腰桿，專心背誦着五線譜上的豆芽菜，而身旁完成調音的那把樂器，彷彿蓄勢待發的鴞禽，眼神銳利地守望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