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翼民
最近去某古鎮觀光，倒是觀到了一點光亮，那便是有一家老作坊居然有得買銅製的腳爐呢，黃澄澄、明晃晃地閃眨着無數的「小眼睛」，很是扎眼。年輕朋友不知其為何物，好奇地詢問着。我說道：「這是過去江南人家幾乎家家戶戶都賅的腳爐，冬天取暖烘腳離不開此君。」不過眼前這款腳爐算不得精貨，是黃銅質料的，好的腳爐是紫銅的，甚而是白銅貨呢。黃銅係鋅銅合金，紫銅乃單質純銅，白銅則為鎳銅合金，瑩白閃亮如紋銀，是比較稀貴的。
不知怎的，看到腳爐，我眼前便忽隱忽現起了一個形象，-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彳亍着一雙標致的小腳，拎着一隻紫銅的腳爐，踽踽向天井裡踱去。去天井作甚？去孵太陽烘腳爐。這位老太太便是我的祖母，每年冬天都是這麼打發着漫長的時光。當然，只要我和哥哥在場，這拎腳爐的活兒便由我們攬下了，不只攬下拎腳爐的活兒，包括抄腳爐（生腳爐）的活兒也由我和堂兄攬下呢。
過深秋入初冬了，西風漸起，吹得落地長窗的紙「呲呲」作響，便有了「風吹窗戶紙放屁」的戲謔，放置廂房角落的腳爐手爐和湯婆子遂應聲登場啦。這會兒我們這些孩子首要的任務就是去木匠作坊討要木屑-抄腳爐和手爐的燃料。
阿其的木匠作是供應木屑的老戶頭，連祖母她們用以梳頭的刨花也是木匠阿其提供的。好在我家修個木質傢具都作成阿其的生意，所以木屑和刨花就由他免費提供，是互惠關係。阿其心眼好，倘遇上鋸好木料，便會捎過話來，說是這陣子做香樟木傢具，鋸下的都是香樟木屑，快來坌去。我和堂兄便會拎着筐子趕緊去取，在阿其鋸木的香霧裡，將木屑坌進畚箕，裝入竹筐，喜孜孜回家，然後曬幾個日頭備用。一筐的香樟木屑可以對付一個冬季，也可以香透一個冬季哩。
蘇州人把生腳爐叫做抄腳爐是有道理的，用木柴或碳基點燃木屑後要反覆翻抄，不然木屑燔着的火星便會缺氧而熄滅，最佳狀態就是木屑燔煙過後慢慢燔燃着，持續釋放熱量，傳遞給爐壁和爐蓋，這溫度暖腳烘手最是恰宜。倘若燔燃過甚，太燙且耗木屑不說，還會烤焦了棉鞋底呢。所以有句老話：「曬曬着着，烘烘赤腳」，棉鞋曬曬最好，烘烤的話易烤焦，休道烘火爐，便是小小腳爐也挺有威力呢。我記憶中祖母的小腳棉鞋便被烘焦過幾回，她老人家感到燙了，我們也聞到焦味了，連忙脫下她的蚌殼棉鞋，拍打不迭，但鞋底已然焦損了一層。
老祖母烘腳爐孵太陽的形象讓我久念不忘。那時的老人都這般盤桓過冬的。一個個皮膚被曬得黝黑，按現在的健康理念，自然補鈣，也低碳。怪不得從前的老人沒有任何保健品進補反倒都顯得硬朗，性情也開朗，不像當下的老人，動不動就骨質疏鬆、就抑鬱、就老年癡呆，探其緣由，那時孤獨的老人委實不多，-大家庭聚族而居，盡享天倫之樂；老宅子毗鄰而棲，共得鄰里之歡。這在孵太陽烘腳爐時最能體味得着。
老祖母孵太陽烘腳爐之時便是兒孫輩繞膝承歡之際。江南人把曬太陽說成孵太陽真是形象，像老母雞抱窩孵蛋一樣安詳幸福。我的父輩會時不時問一聲：「姆媽，阿要吃點點心點個飢？阿要續點熱茶潤潤喉？」老祖母便答道：「都需要的，餅乾筒裡的桃酥多拿些來，再拿點生花生果生蠶豆來。」這時，我等圍着祖母孵太陽的孩子就有數，有好事來哉。老祖母多要桃酥，多半是分給我們吃的，她要生花生果和生蠶豆是準備利用腳爐的功能為我們製作零食呢。
其實父輩們何嘗不知這名堂，遞來了一卷桃酥，還抓來了大把生花生果和蠶豆，這些食物能給祖母攜來無盡的快樂呀。老祖母先把桃酥一一分給孫子孫女們吃，接着就開始掀開腳爐蓋將生花生果和蠶豆一一埋進燔燃的木屑中去，再蓋上蓋子，照常將小腳踏上爐蓋，一面與孫子孫女說笑着，一面側下身子諦聽腳爐裡的動靜，伸長鼻子捕捉腳爐裡的氣息。此時我們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腳爐裡邊，豎起了耳廓，鼓動了鼻翼，捕捉着爆響聲和焦香味，因為有爆響聲和焦香味就說明花生蠶豆煨焙熟了，可以出爐剝食啦。這時老祖母不甘示弱，要與孫輩們來鬥鬥牙齒呢。怎麼個鬥法？就是比試能否嚼得動硬蠶豆。我等孫輩不免覺得可趣，因為老祖母的牙齒已經七零八落，怎麼與正當少年的我們比試呢？可老祖母偏要比試，她剝了一顆豆子放進嘴巴，努力盤着咬着，許久才嚼出嘎崩一響，而我等孩子早就把蠶豆嚼得稀里嘩啦，香氣四溢哩。這當兒父親他們就出來當裁判了，說是老祖母的牙口一點也不比少年遜色，還示範，將蠶豆放進嘴巴，故意做出嚼不動的樣子，連連道：「喔唷唷，這蠶豆好硬好硬，連我們也嚼不動，姆媽你真是好牙力哪。」
老祖母便笑開了菊花樣的臉龐：「本來嘛，我的牙齒還堅固着呢，硬蠶豆照嚼。」我看着她努着的嘴巴想糾正她的話兒，哥哥姐姐們向我使個眼色，我就噤了聲。父親他們也開心地笑了：「姆媽有這樣的好牙口，肯定長壽呢。」後來我才明白，父親和哥哥姐姐們之所以不揭穿老祖母的「壯語」，是討得她的歡心，因為牙口好，就是長壽之兆呀，「齡」就由「齒」出。
一片歡笑聲中，老祖母讓孫輩們輪流與她一起烘腳爐，於是一雙雙孩子的小腳輪流伴同她的小腳拼七巧板樣拼到了腳爐蓋上，這時太陽也升高了，一片燦爛，一片暖意。
-這冬天好溫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