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昱
山水遊記莫過於觀景之心,行程看起來相似,卻有本質差異。但是,名人對於風景愈強烈的依戀,愈容易被他人追捧,因為山水名勝身上具有天地與人文混合的時光氣息。1933年,郁達夫舉家移居杭州,寫下來不少山水遊記,呈現了詩意盈盈的人文山水。50年後的1983年,病中的巴金來到杭州,喝龍井,聞荇菄嵾赫氶A他用四川話大聲說:「這就是郁達夫《遲桂花》寫到的場景啊!」
《遲桂花》是郁達夫作的一篇小說,小說場景應是郁達夫患肺病時從上海來到盛產龍井的杭州翁家山上,當時郁達夫正與王映霞談戀愛。賢使山名,人緣水鏡。愛風景的人賜予山水禮物,我愛的山水風景又賜予我靈性--顯然來自後者的給予更珍貴,雖「賢與人」和我發生的是真正心胸意義上的聯繫,但奇麗山水是第一物。當然,若從第一物衍生出第二物、第三物,那麼山水與人文則共同構成審美對象,往往具有無窮的魅力。
「清清的一條淺水,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圍的山包得格外緊了,彷彿是前無去路的樣子。並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瘦、格外高。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u的一聲過後,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岩頭,只沉浸茪茈j的靜、死滅的靜,山峽裡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隻。」郁達夫《釣台的春晝》凸顯的是釣台的「靜」,而「窄」、「包」顯然是屬於他的主觀感受,正是似靜非靜那種內在的動、雙槳搖響使四周細微聲響愈發清晰的等等感觸,把靜默之景寫得動感非常,於是郁達夫的山水才有了生命。
余光中說:「遊記作者要傳的是山水的精神,不是山水的家譜。」在《方岩紀靜》、《爛柯紀夢》、《仙霞紀險》、《冰川紀秀》、《杭江小歷紀程》中,郁達夫善用心體味,既描摹感性來源,又寫心性的厚味和精神。景語即情語,但他並不沉迷於此,而善用轉筆、移場,使遊記頗富搖曳婉麗的風致,於是寫景抒懷變得一波三折起來。《超山的梅花》、《桐君山的再到》幾經心性轉折,曲徑通幽,別有一番韻味。
我們離開迷人、旖旎的山川現場,會發現自己--更多地成了當地人文的傳播者。山水與情懷離得那麼近,被歌頌的山水比鄰蚑悁p郁達夫等文人的趣味。我能夠想像第一物到第二物、第三物的昇華,那麼即使山水不在眼前,依然覺得想像域的深度。其實,連郁達夫也是一樣,他的《西遊日錄》不僅寫臨安縣玲瓏山的風景,還把玲瓏山名的來由說道,更把蘇、黃、佛印遊蹤一一列數,那些詩句不時貫穿在遊程中。對於蘇東坡到臨安訪琴操的逸事,郁達夫還特別引入毛子晉編的《東坡筆記》。
遊記乃細之發微,閒適處總要一些博學和善識做底子。在名人遊記中,總能發現他們的筷子如何靈巧地在珊瑚村的縫隙裡划動。人是文明的「野獸」,傳承離不開歷史、人文的皮肉。郁達夫瞻仰錢武肅王的陵墓,一筆帶過其豐功偉績之「肉」,卻茩孩Z噬其二三生活瑣事的「皮毛」。有山有水,有詩有文,要名人逸事,更要歷史針眼的洞見,這樣才富於濃郁的文化氣息和人文色彩。
郁達夫的老家在浙江富陽,是出過不少名茶的產茶地。「富陽江之魚,富陽山之茶」,郁達夫的家靠近江邊,有一茶館就開在附近的停靠碼頭上。幼年時,他是個熊孩子,常到茶館喝茶、玩耍,像個「蟑螂」一樣。母親教育他,不要學茶館裡的那些懶人,能說會道卻百無聊賴。郁達夫反駁說,自己在茶館裡並不多說話,而是望茼膳`樹影看時光一寸寸移動。在他看來,那是神聖的事業。
長大後,郁達夫從富陽來到杭州,還是很喜歡在大自然裡喝茶、飲酒、讀書。「我從鄉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觀園裡的香菱似的,剛在私私地學做詩詞,一見了這一區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極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翁家山有好龍井喝,是郁達夫最愛去的地方。原來,風情有一張善於找理由和沒理由的嘴,郁達夫記得那嘴中特有的溫柔。
郁達夫在《浙東景物紀略》這組遊記中,或作地理考察,或作野史u沉,不僅要給人宣講浙東景物要略,也不僅用各種趣聞激活文脈,還讓人在欣賞方岩之「靜」、爛柯之「夢」、仙霞之「險」、冰川之「秀」的同時,亦了解地理興衰、歷史文化的流變軌跡,很多可能並沒想到這裡的人,就會不請自來了。
郁達夫《超山的梅花》、《馬六甲遊記》、《龍門山路》等,在繪景傳情之中,皆流連於人文歷史的印痕,這是一種「書儒」型的寫作情趣。他信手拈來的詩詞聯對、筆記小說和歷史片爪,讓其筆下的山水情隨景生,自然、人文、情感相互融通,營造了一個個豐贍的審美境界。
我很喜歡郁達夫的《半日的遊程》,真有宋人唐庚「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的妙境。
「真靜啊!」郁達夫和友人喝茞M茶,貪味茼p同太古似的山中寂靜。不知不覺,竟把擺在桌上的四碟糕點都吃完了......忽聽耳旁老翁以富有抑揚的杭州土音計算蚑蓍D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郁達夫覺得,這一串話有詩意極了,回頭叫了一聲:「老先生,您是在對課還是在做詩?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您是不是對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這便是郁達夫的山水情懷了!因山中寂靜、好茶上點,吃過之後,寂寥再次聚集;老翁脫口而出的杭州土音,竟如魔法師一樣,無意間對出了絕妙佳聯,不由使郁達夫富有詩意的眼睛閃亮。不,那是郁達夫的機敏幽默--激活了一山寧靜,他和老翁如同一個玻璃缸裡的游魚,彼此的聲音相互傳達,「呵呵呵呵」的大笑餘音繞耳,正是相知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