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鳳平
有哪個人能從小鴨的黃蹼裡發現春、看懂春?當讀到宋代詩人蘇軾的詩句「春江水暖鴨先知」時,我驚歎了;台灣散文家張曉風《春之懷古》中那句--春「唱入一隻小鴨的黃蹼」,嬌嫩而細膩的春,能悄悄寫入小鴨的黃蹼,這到底是誰的傑作?
這不僅僅是蘇軾、張曉風的「生花妙筆」,乃是自然的神筆把萬物都塗上了春的顏色、春的感覺。其實,這個時候,萬物都被注滿了春,注滿了愛,每一個角落總會有像「小鴨黃蹼」一樣的東西--這樣、那樣地滲透着春的氣息,我們心間的春也隨之被打開了。
作家江柳在《唱春》中竟然疑問道:「我在這『千里鶯啼綠映紅』的美妙春色中酣歌笑舞,是因為青春正醞釀的變化和肌體的騷動,也許是因為相似的風、相似的雲,還是因為生命裡一種不易察覺的相似的心情?」也許,春就是這樣一種說不甚清,又頗為相似的心情、相似的感動。春代表了無憂無慮,也代表了希望,代表着相知與新生,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說:春「像剛落地的娃娃」、春「像小姑娘」、春「像健壯的青年」。
春,使每種生命都在吵鬧,讓每個人都在發聲,令每一寸空間都在醞釀生機。無怪散文家謝大光慨歎春--讓人感覺有些煩亂,「愛做長夢的人,愈來愈睡不踏實了」,因為這些人被無所不在的春所挾裹着、所催促,即使不想醒也得被吵醒了。
春天也許又是這樣的--變成一種別樣的「殘酷」,但我想--有時春的殘酷還不止於此。春天病菌活躍了,濕氣搗亂了,沙塵暴也來湊熱鬧了,剛換下的棉衣又被迫穿上了,陰雲更是把春描述成一則則謊言,一次次欺騙。但人們為什麼還是那樣喜歡春、盼望春、鍾情春呢?
因為春是一種歷險。春的歷險的感覺,被戴紅梅在作品中描述得淋漓盡致:聽風聽雨才能聽花開,三月料峭的寒風裡,已有你我探險的足跡。這樣歷險而得來的春,品起來能不令人感動嗎?江蘇如皋的陳根生先生在《品春》中有妙筆,「吃楊柳餅,喝柳葉茶」,嘴裡略有一點兒澀,隨後是一股清新撲面而來。他一定是在自己的嘴裡品出了楊樹、柳樹在春的歷險中得來的況味吧。怪不得他吃後會「感到如山泉淨心,如醍醐灌頂,渾身上下神清氣爽,眼睛也分外明亮起來」。原來,是楊柳樹上的點點春意--轉移到他身上來了。
春,被這位先生實實在在地享受在嘴裡,看着讓人嫉妒。其實啊,春每時每刻總在與我們親近着,春在天上,在地上,在山中,在水中,在你我的眼眸中,在老牛的鼻息中,在野菜的清香中......作家楊澤文《花香滿徑》中的那位表叔,有意在挑水的木桶上半部打上幾個小洞眼,是懷想着用灑掉的水,澆灌路旁的花草種子,好為自己身後的路--滋潤出一路的芳香。因為這位表叔心裡一直裝着春天。
春天就這樣裝在表叔的那種深意中,就像裝在小鴨的黃蹼裡一樣,那麼幸福,那麼陶醉。有一位詩人說,雨乃是春天最長情的告白。如果愛,就快來愛吧,用一場又一場雨來告白,直到甜蜜到有些憂傷、疼痛,因為所有的生長都是愛的表現形式。另一位散文家卻站出來發言,柳是春雨中的靚女美男,那俊美、韻味、詩意,神態顧盼生輝,身姿玉樹臨風。桃花、杏花、梨花,點綴在碧綠的柳煙裡。幾隻鳥從柳煙裡往春天的天空裡去,翅尖兒掠起一陣看不見的春的漩渦。
還有一位鍾愛鄉情的本土作家柔聲道:午後時光,陪母親一起聊聊春天吧。什麼春耕啦,茶園啦,花母雞啦,挖野菜啦,還有春天裡的夢想。春天裡的話題,像薺菜、苦菜、蒲公英、小臘花、嫩枸杞苗一樣新鮮、美妙。這位鄉土的母親並不是與兒子坐在家裡的,她與他是聞着青草的香聊春天,是坐在山坡休息時伴着鳥鳴聊春天。春光靜靜落下來,把抽水機噴湧出的水舌塗上了金箔。幾間破舊的鐵皮房旁,一群又一群蜜蜂盯在一片油菜花上,好像是朝聖的人群哄不走,揮又來。這時,雨燕壓低了翅膀,桃花燒紅了半邊天。需要特別提及的是,春天在詩人眼裡,往往是從鐵開始的。鐵匠是打製鋤具的人,而鋤具是打開泥土情懷的開山祖師爺。雖然哪一個春天也不是鐵板一塊,但哪一個春天不都是由鐵器擁抱濕土、濕土孕育種子開始的?正所謂「河裡流水,岸上開犁」。
春天並不比溫濕度更有教養,但植物的和諧,有很多時候非常需要堅毅的鐵來破題。天乾物燥與鐵無關,濕潤多汁與鐵擁抱。所以,「九葉詩派」的穆旦講,春是「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是我們二十歲緊閉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陳子弘在《春居何處(五首)》裡也說,是長刀搗碎了春天的月光;春情蕩漾的神色在相似但不相等的世界裡,頻頻握手、擁抱。蘋果花還沒有搖曳,繁複的白李花正上妝。群山之巔草木之心,茶樹一歲一榮,且把蚯蚓倒置,讓綠意浮空。了了分明,如如不動。惹醉了一山的梨花,蜜蜂收了割蜜的刀,蝴蝶扇着翅膀撫觸,嘴角流出幾多微微的笑。
春就是這樣一組又一組奇妙的蒙太奇。黑龍江作家王恕說得妙,春的蒙太奇太像大小興安嶺半醉半醒,一夜之間達子香泣血怒放。目之所及,蒙古漢子將套馬桿劃破淡紫色的雲朵,英姿颯爽。而簇擁着葦花的劉海兒,像記憶的枝頭棲滿了霞影。南來的候鳥們對野玫瑰拋出的媚眼不為所動,仍執拗地丈量着春的厚度。春天裡,每個人、每條蟲、每一種生物都將夢的角度不斷調整着姿態,以便更加鮮活。榆樹錢兒,捂着耳朵鑽進了草叢;野貓上房,跳起來依然夠不着飛鳥。兩株櫻桃樹或依或靠作情侶狀,那口大缸水影中月亮瞅着星星。於是,春光進進出出,浩浩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