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初夏時節,聽到布穀鳥叫,就離着麥收不遠了。生活在城市裡,再也聽不到布穀鳥的「報信」,卻總有些難忘的割麥記憶縈繞於心,或深或淺,或受芒之苦,或收麥之樂。
姥姥家在鄉村,家裡人口多,種的地也多,童年時期,到了麥收那幾天,我跟着母親回去過麥。「芒種忙,麥上場,起五更來打老晌。」收麥子是體力活兒,需要一個「搶」字,趁着天好,連續作戰,割、捆、打、曬、碾,就像人的丹田處醞釀着一口氣,要一鼓作氣,把這些活兒幹完。記憶中,天還沒亮,家裡的女眷就起來燒熱水、做好飯,等都起來就下地去收麥子,拿好鐮刀、木耙、杈把等,直奔麥田。大人們躬身割麥,一個攆着一個,揮舞鐮刀,齊刷刷的,那場面很是壯觀。而麥田裡湧動着一陣陣香味,有如蒸饅頭掀開鍋蓋時的氣息,撩人心煩,不禁微醉。我和村裡小孩打成一片,跟在大人後面拾麥穗,邊拾邊玩兒,見有的孩子搓麥粒吃,另一個男孩提議,「走,我帶你們去個地方烤麥子吃!」話音落下,大家就一窩蜂沒了影,前往大壩附近空地上,點火烤起麥子來。
最冀盼的是中午,麥收就是與時間賽跑,沒有人捨得回家午休,於是,田間地頭吃口飯、歇歇腳,便成為一道流動的風景。姥姥端來乾糧、鹹雞蛋,用瓷罐盛來綠豆湯,大家七手八腳接過去,吃得狼吞虎嚥,稍後,仰脖痛飲一肚子綠豆湯,再抹下嘴,別提有多愜意了。顧不上多休息,更沒有什麼閒情去醉握麥浪,起身接着去幹活兒。風吹麥浪,輸送源源不斷的馨香,也把遠處的清涼捎來。這個時候,麥田裡傳來「賣冰棍」「誰要冰棍」的吆喝聲,我心裡的饞蟲蠢蠢欲動,目光循着聲音一起一落,跑去給大人要錢肯定不理睬,只好嚷嚷着說要回家。母親見狀,知道什麼意思,她喊上一嗓子,賣冰棍的人推着自行車過來,買一支滿足我。陽光卯足了勁發力,彷彿要把大地點着,我在洶湧如濤的麥田裡,舉着冰棍,一滴滴猛淌,我用舌頭舔,沿着臂彎舔,就這樣舔去狼狽的童年,但是,心裡快活得要唱歌,從頭到腳都覺得爽。
麥收記憶,烙印在腦海中,也進駐到身體內。那年麥收,父親騎三輪車帶我去麥田送水,路上一個不留神,我的右腳被捲進車軲轆裡,「啊」的一聲,我放聲大哭,父親馬上停下來,只見我的腳面血肉模糊,緊急之下送到村醫務室包紮處理。幸虧沒有大事,大拇腳趾處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多年後,暑假參加軍訓時,見同學腳上也有道疤痕,她說起在鄉下收麥子時被車輪碾腳,以及手搓麥粒吃被麥芒卡着喉嚨的經歷,引發我的共鳴。我這才頓悟,疤痕是一種見證,更是成長歷程中不可或缺的符號......無論是肉眼可見的傷痕,還是被麥秸扎破腳、劃傷胳膊,曬麥子突降大雨被淋成落湯雞,用小車推着麥子去換學費腳上磨出血泡......都提醒我們,曾經那麼近距離地接近大地,聆聽麥浪,擁抱自然。這些經歷,最終都成為了反芻我們精神的源頭。
或許,每個人心裡都有塊麥田,象徵青春、熱情、鄉愁、希望,甚至愛情。眼看麥子由青轉黃,由黃變金黃,這抹金黃迅疾擴展、籠罩,為大地披上了一件黃金衣,天空也很配合地綻出一片蔚藍,相得益彰;而那些受芒之苦、勞作之累、卑微之淚,在農人眼中可以忽略不計,唯有雙手合十,滿懷感恩。這使我不禁想起法國畫家米勒的油畫《晚禱》。黃昏時分,教堂鐘聲響起,他路過田野,遇到一對農民夫婦,最初他想畫一幅農民遭遇歉收苦不堪言的生活景象,畫着畫着他發現,農民夫婦拿着帽子,低頭禱告,沒有半點抱怨,內心深受感動。後來,蔣勳先生來到台灣東部一個叫縱谷池上的小村莊,駐村體驗兩年,秋收時節他曾與雲門舞者一起下田收稻穀。他問道,「如果在今天,米勒會來池上嗎?會在池上定居嗎?」我想,即便他還活着,來到池上定居,但是,創作《晚禱》的機緣和心境再也找不回來了。蔣勳先生受邀在沒有整修的穀倉上講了一次米勒,這與其說從美學角度詮釋大地上的勞作,毋寧視為對自然秩序的喚醒,以另一種方式留住對人生四季的眷戀,使它流逝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風吹麥浪,就像大地低音歌唱。難忘麥浪滾滾,不捨麥香撲鼻。我注視過母親長年勞作的雙手,骨節粗大、變形,結着厚厚的繭子,不知割過多少季麥子,種過多少季玉米,在風霜雨露的輪迴洗禮中,始終攥有不放棄不拋棄的勃發力量。如今,城市擴建,舊村改造,麥田不再,村莊不再,對麥收的溫故只停留在端午前後的惦念上,如母親的絮叨,「老天爺,保佑別下雨,等搶收完麥子再下吧!」對城裡人來說,麥收成為朋友圈的懷舊熱潮,買上幾束麥穗,咬一咬麥粒香,感受下麥芒扎手,好像就是體驗過麥收。其實,麥子不是用來收割的,而是用來過活的,「回家過麥去」、「放個過麥假」,這是我聽到的最動聽的詩句。過麥,過的是與大地休戚與共又深情相契的日子,辛酸、苦樂都有,喜悅、滿足相伴;過麥是與身體的對話,找回土地與根脈的關係,豐收也好,歉收也罷,都不能回頭,過下去就有奔頭,正如活下去就有希望。就像成熟後的麥穗,飽滿,低垂,它教會人們生存的哲學,像一粒種子那樣堅韌,像一顆麥穗那樣謙卑。
想起那年夏天,我在省中醫住院,同病房有個五歲的男孩叫青松,家在河南,慕名來省城求醫,父親是農民,沒有多少文化,男孩的舅舅一同過來,在走廊打地鋪,陪床照顧。端午節前,青松的母親生了二胎,父親回去一趟,捎回來喜雞蛋、花生、麥穗。青松拎着蛇皮袋子,挨個床位分給大家。麥粒飽滿而香甜,病友們吃得津津有味,有說有笑。只有青松一聲不吭,眼睛裡盛滿落寞,吃激素鼓起的小肚子,也矮了下去。突然,他跑到醫生辦公室,操着一口方言,急不可耐地問道,「我想出院,我和小夥伴約定好了,麥收時就回家......」聽到這裡,醫生紅了眼睛,我突然被重重嗆了一下,咳嗽不止,弄不清是被麥芒扎到嗓子,還是其他原因。
從那以後,每年麥收時節,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青松,想到麥浪滾滾的田地裡他是否還能健步如飛,頓覺心底有個地方隱隱作痛,如芒在身,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