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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情萬里:父親的表演學

2020-07-15

趙鵬飛

賈政打寶玉是《紅樓夢》裏的一場重頭戲。先是忠順王府派了長史官,來向賈府討要被賈寶玉勾引在外、幾日都不歸家的琪官,驚得向來謹慎穩重的賈政一身冷汗。緊接着賈環又火上澆油,在賈政耳邊造謠,說寶玉逼姦母親貼身婢女金釧不成,致她含羞跳井而亡。這兩件大事一下就將賈政素日對兒子的不滿全部都點着了,痛打寶玉一頓是在所難免。

兒子再不濟,也是自己的嫡子,沒有下死手要取他性命的道理。可那日,在外人看來賈政似乎是志在要打死寶玉。小廝們已經把綑在凳子上的寶玉,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得太輕,一腳踹開掌板的小廝,自己奪過板子,咬着牙狠命又打了三四十下。後來妻子王夫人聞訊趕來勸解不成,倒更激起他的怒火,不但手上的板子打得越發又狠又快,還忙不迭聲地叫小廝去取繩子,要直接勒死寶玉。

也由此,有些探究《紅樓夢》的人甚至認為寶玉可能並非賈政親生。虎毒不食子,賈政違背常情痛毆寶玉,並非他本意,而是看客們忽略了一個事實:作為一個父親,在外界高關注度之下,必須要維護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換句話說,人生如戲,做父親的也要完成好自己的社會學表演。

向來遵從儒學的賈政,在朝廷上下,在家內家外,都享有以身作則守衛綱常倫理的讚譽。他養在家中的一群幫閒門客,更是日日將他捧成奉行儒學的在世典範。如此嚴父,本應治家嚴禁,嫡子卻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此等有辱家門的做派,已經讓做父親的大失面子,更何況門客們不巧又都圍觀在側。無意間角色轉換,門客們成了一群極具監督性質的看客。

有人圍觀,就好比架起了直播鏡頭,以打兒子來彰顯家風威嚴、維護父親表裏如一角色的演出,就這樣開始了。此時的父親,愈是面目猙獰,愈是下手狠辣,聲譽和威嚴便能在輿論聲中博得更多加持。

知夫莫若妻。一旁哭勸的王夫人說︰「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言下之意,便是趕緊罷手吧,萬一氣壞了老太太,你還要背上不孝的惡名。

我小的時候,跟幾個同學去河邊玩。看到柳蔭下,有個赤着上半身的中年男子,坐在河邊聲嘶力竭的乾嚎。在他旁邊,躺着一個一絲不掛的小孩子,彷彿睡了過去,一動也不動。孩子看上去只有六七歲的樣子,頭髮上還有泥沙乾了的痕跡。在駐足圍觀路人的勸解聲中,我們得知父親專注釣魚,孩子不慎溺水夭亡了。看到有新的路人圍觀,這位父親的哭嚎聲立刻響亮了許多。

失子之痛,肝腸寸斷。身為人父,如何哭嚎都會讓聞者忍不住跟着悲傷。只是每每有人圍觀,在社會屬性中的表演學,難免又要跟着忍痛開始。

這樣說一位父親似乎冷血又殘酷。不過,或許只有這樣,他內心的自責和慚愧,便可稍稍減輕幾分。

朱自清在《背影》裏一段描述父親穿過鐵道爬上月台去給他買橘子的過程: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在此處,看着父親步履蹣跚的樣子,兒子心酸落淚,卻怕被父親瞧見。起初只以為兒子怕難為情,時至今日才讀出其間深意:做兒子的不願讓父親察覺,有人圍觀了他狼狽的樣子。因為即便圍觀者只有一人,即便這個人是自己的兒子,父親的表演學還是會下意識的開始。

香港疫情再起,且來勢洶洶。眼看着就要解封的關口,又遙遙無期。父親最近預約入院做了一個手術,還好不算兇險。那日,他剛從手術室被推出來,我就和陪在他身邊的家人,接通了視頻。電話那一端的畫面中,父親全身麻醉之後藥效還未盡散,得知是我在與他視頻連線,眼睛都無力睜開,居然已經囈語連聲:我的傷口不疼,很快就好了,你認真上班,不要記掛......瞬間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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