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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
陳 雄
談柳宗元之前,先來讀一下他的那首《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將佛家的空茫靜遠與儒家的堅持執著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詮釋了柳宗元的「儒佛同道」的精彩一生,可以算得上是柳宗元人生的一個經典縮影。
柳宗元的人生履歷,並不複雜。而作為唐朝一代大儒,其思想境界卻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超過了他的朋友韓愈。
柳宗元二十一歲中進士,二十六歲中博學弘辭科,一介書生,通過科考,一躍成為當時政治格局中的核心人物,確實令人矚目。儒家的追求是「入世」、「進取」,志得意滿的柳宗元當然要趁著青春年華「兼濟天下」。於是,如一隻意氣風發的雄鷹,他加入到王叔文的「永貞革新」的隊伍之中。
在為數眾多的改革派中,王叔文最看好劉禹錫和柳宗元,他認為劉禹錫有宰相之器,柳宗元則可大用,遇到重要事情,常與兩人商議,時人稱革新集團為「二王劉柳」。可以想見,當時的柳宗元一定有著千里馬遇到伯樂的欣喜,拯救社稷與百姓的幹勁十足,對前途充滿了信心和期待。
然而,改革僅僅持續了半年,就以失敗告終,連同柳宗元在內的八人被貶官為外州司馬。
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員外司馬,是編制外不得參與處理實際政務的閒官,一個「罪官」。
對於柳宗元的政績來說,永州的十年對他來說是一片空白。這不能怪柳宗元,因為統治者不讓他管事,不讓從政,何談政績?
這時候,柳宗元個人的生活可以說是悲慘不堪。
柳宗元遠謫永州,和他一起上路的,還有他六十七歲的母親盧氏。柳宗元和家人到了永州之後,連安身之地都沒有,還是在一位和尚的幫助下,寄宿在龍興寺。盧氏年事已高,又經過長途跋涉,再加上永州簡陋的生活條件,到永州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慈愛的老母的去世,對柳宗元是一大打擊,他個人婚姻生活的不幸,也是心中一道難以言說的傷痛。以前在長安,他二十七歲那年,妻子楊氏去世了。他沒有再娶,卻同一位坊間女子有了感情,生下一個女兒,名叫和娘。由於這位坊間女子身份特殊,他不便曝光兩人的地下戀情。所以私生女和娘長到五歲才認她為女兒,他將和娘帶到永州之後,和娘又在十歲時夭折了!
喪妻、貶官、喪母又喪女。命運就是這樣接二連三地毫不手軟地打擊著柳宗元,這時候他的身體差不多垮了,他自述「行則膝顫、坐則髀痺」,差不多成了一個廢人。
這樣一個「廢人」,該怎樣面對他的殘缺人生,該怎樣修復他心靈的傷痛呢?
一方面,柳宗元依靠創作排遣痛苦,俗話說,苦難出詩人。永州十年,是他仕途上的荒蕪期,但卻是他文學上的豐收歲月。他在永州寫下了《永州八記》、《捕蛇者說》、《三戒》、《封建論》、《非國語》、《天對》、《六逆論》等不少經典華章。
另一方面,也許是更重要的,他依靠佛學,來挽救內心的無助和虛弱。
柳宗元自稱「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被貶永州和柳州後,他都醉心佛理,「嗜浮圖言」,喜歡與和尚交遊,「反佛」的韓愈曾對此很是不滿,托人帶信給他,指責他「不斥浮圖」。然而柳宗元對他的指責不以為然,反而認為韓愈的「排佛」,是不懂佛造成的。
在柳宗元眼中,佛教不過是百家中的一家之言而已,一點也不神秘,其教義往往與《周易》、《論語》闡發的儒家思想相符合,都是為人提供精神寄托,指明一種有益的活法。
孔子說:「道不行,乘浮游於海。」孟子說:「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在生命的衝動遭到外力強行干預的時候,佛教就成了柳宗元安放靈魂的最佳家園。
佛學的通透幽渺,清修淡出,正合受挫時柳宗元的心境,所以他學習佛法,與和尚打交道,也算是一種獨善其身的做法了。他曾寫過一首詩: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閒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其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可以說,是佛學使他達到了「清心」、「澹然」、「心自足」的境界,生命中那些苦痛,隨著對佛理的逐漸領悟,也如雲煙般散去。
然而,不能說,柳宗元就此在佛的世界裡終了一生。
當他有機會再度出來執政,為百姓作主的時候,骨子裡根深蒂固的儒家入世衝動,又如蟄伏已久的飛蛾一樣張開了翅膀。
在柳州主政的短短四年,他就做了幾件大事。這幾件大事全是從改革柳州當地習俗入手的,習慣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而柳宗元,就是敢於大刀闊斧地迎難而上,拿陋習開刀,這樣改變的不僅是當地人的生活方式,還改變了他們的思維方式。
柳宗元來柳州之前,柳州人民是從不打井的,因為他們認為打井會破壞所謂的「龍脈」,壞風水。柳州百姓用水異常艱難,常因下河取水跌交,摔破水罐。柳宗元投入一筆公款,組織人力,在城北挖了一口「八尋有二尺」深(約相當於今天的六丈六尺)的水井,在他的示範帶動下,百姓們又挖了一些水井。世世代代靠喝雨水長大的柳州人,從此喝上了衛生的地下水。
至於柳宗元的「解放奴婢」,雖然意義遠沒有美國林肯解放黑奴偉大,但在當時也是相當了不起的。
在原始荒涼的柳州,當時流行著一種極不合理的風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淪為奴婢。」欠錢不還就要做人家的奴婢,而一旦為奴則終身為奴。
柳宗元「革其鄉法」,規定那些淪為奴婢的人,在為債主服役的期間,可以按勞動時間折算工錢。工錢抵完債錢之後,就成為自由人。這一改革受到廣大貧民的歡迎,後來此法推行到了柳州以外的州縣。
除此之外,柳宗元還在柳州大力發展農業、文化教育、醫學等。值得注意的是,他秉承儒家入世救民的思想的同時,並沒有拋棄佛家思想。
有一件事能很好的說明這個問題。
在柳州,柳宗元發現當地人非常迷信,一旦生了病就會占卜問卦,請巫師作法,並且喜歡殺生驅邪。開始的時候,殺小牲口,病沒有好轉的話,就殺中等牲口,還不行的話,就殺大牲口,這樣做的壞處顯而易見,就是牲畜減少,田地開始荒蕪。用儒家的那一套「禮」法來約束這些迷信者,他們是聽不進去的,用法律來處罰他們呢?他們就跑了。而如果讓他們皈依佛教,他們倒可以虔心向佛,不再亂殺牲畜。
因此柳宗元認為佛教與儒教一樣,有教化佐世之功。
柳宗元認為佛教可以指引人們的精神,但並沒有認為佛教是萬能的,要使百姓少患病,根本的方法是提高醫療技術,於是他親自栽種中草藥,研究其效用,並寫下《種仙靈毗》一詩來宣傳淫羊藿治療腳病的神效;他還結合自己治病的切身體驗,宣傳推廣《治療瘡方》、《治霍亂鹽湯方》等民間驗方,教老百姓練習華佗的保健操「五禽戲」等。
由此,可以看到,柳宗元將儒家思想與佛家思想融會貫通,成就了輝煌人生,同時,他的人生觀裡,還有一種理性的科學主義,或者說一種樸素的唯物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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