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晚年俞樾
■周慧明
蘇州這麼多園林,讓我感覺最可親的卻還是曲園。我第一次到蘇州,看的第一座園子就是曲園,因為它門票便宜,一塊五毛錢,若喝一杯茶,則連門票都免了。
那是一個五月的黃昏,正是江南花木繁盛的季節,而進得曲園,卻發現此中竟有些凋落的痕跡,心想,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蘇州園林?和皖南一些大戶人家的院子,殊少分別。
那時遊人稀少,我一人坐在「春在堂」前的石桌旁邊,陷入了沉思。夕陽從西面斜斜地映照過來,照進春在堂前的那一進被開闢為茶館的房屋,一片梧桐葉在夕照中慢慢旋落,一時間特別安靜。
茶館裡茶杯和杯蓋輕輕碰觸的聲音,老人們絮絮叨叨閒話的聲音,形成一種喧鬧的氣氛。望著他們的熱鬧,我回想起年幼時去小外婆家,小外婆給一隻搪瓷缸讓我喝水,我說我不要這個,我要茶杯,小外婆就說了一句,乖乖,還沒見過你這樣的小茶客!
不知為什麼在曲園的那個黃昏,我會想起小外婆和她的「小茶客」,或許只為那茶杯與杯蓋碰觸的聲音?當我再抬眼打量,覺得這是一座仍然活著的園林,覺得這裡一切都很家常,有點自家老屋的感覺。
據說當初得友人資助,俞樾才造得此園。他的想法是「且住為佳,何必園林窮勝事;集思廣益,豈惟風月助清談。」也許正是這一顆多少包含了一些無可奈何的平常心,才使曲園毫無顯貴之氣,瘦雅如平常人家。
日後遊覽拙政園、留園、網獅園等,不論其多麼精緻幽雅,有多少風雅香艷的故事,有多少文化內涵,始終覺得離我太遠。太美麗的風景和太香艷的故事,我等只能隔岸觀賞,而所謂文化,也只剩下亭台樓閣的擺設和花木蔥蘢供人遊玩,拍幾張照片。只有曲園裡那位拄著細瘦竹杖的曲園叟,似一位可以親近的長者,打量著蘇州城的變遷,打量著喝茶的茶客與我這位少不更事的造訪者。
也許我每次去看曲園,只是找個借口去看園子的主人吧。
小竹裡館是當年俞樾讀書的地方,現在成了一間陳列館。館正中,擺著一幅主人的大畫像。兩側牆面,懸掛著八幅俞樾生平事跡圖:山川毓秀圖描繪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喜得貴子,即是園主的出生,書香家傳圖描繪的少年園主在母親的陪伴指點下發奮讀書,青年仕途圖描繪的是園主少年得志,移寓吳門則因仕途受挫,潛心著述圖描繪的是挑燈夜著,門秀三千圖是講學情景,墨香神州圖與樸學大師圖都是述其成就與影響……每次我都要在這八幅圖面前佇立良久,因為這八幅圖講述了園主一生的命運遭際與浮沉得失。
春在堂裡曾國藩手書的「春在堂」三字的匾額仍高高懸掛在那裡。園主的「花落春仍在」一句深得曾國藩的賞識,謂「他日所至,未可量也」,園主由是得入翰林。但園主的仕途並不順利,罷職時年僅三十七歲。《春在堂隨筆》中,園主對這一段有詳細記述,對曾國藩的知遇之恩,作者謂「追念微名所自,每飯不敢忘也」,並謂「然余竟淪棄終身,負吾師期望,良可愧矣。湘鄉出入將相,手定東南,勳業之盛,一時無兩。尤善相士,其所識拔者,名臣名將,指不勝屈。獨余無狀,累吾師知人之名。」
古文人原都夢想著可以出仕,俞樾也是一樣,縱使成為一代大師,對於仕途不順,他還是耿耿於懷。但自古名士,仕途坦蕩的並不多,如園主之退而著述且成一代大師者,更是寥若晨星,也許此之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失去了一個仕途坦蕩的俞樾,卻多了一位瘦雅可親的曲園叟。
設若他不是仕途不順而移寓吳門,而是告老還鄉才歸隱姑蘇,那麼如今留下的可能就不是這一座瘦樸家常的曲園,而是另一座極為工巧精緻的大園子。
俞平伯乃俞樾曾孫,從小生活在曲園,深得老人鍾愛。據說俞樾常在春在堂為曾孫授課,總要求他在所讀的書上蓋上一枚「拚命著書」的印章。日後俞平伯也以文字寄名立身,不知受益於其曾祖幾何。
春在堂後面有一處花園,很小。花園的東廊有一株200多歲的紫薇,根部和樹幹都已中空,只有一些樹皮,維繫著樹的生命,使老樹依然生花;西廊有一副喻世警言的碑刻:「惜時惜衣,不但惜財尤惜福;求名求利,只需求己莫求人。」
看著那紫薇與碑刻,想著園主的一生,他的那句「花落春仍在」,便更意味深長。看曲園,看的不是山水形勝,不是風霜雨雪四時之景不同;看曲園,看的是一個人的一生,看的是一座園子和一個人故事。
斯人已逝,餘響不絕。花落,春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