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民間的檔案，是生命的印跡，歷史的見證。
劉 齊
關於檔案，我的最初印象是神秘、森嚴、危險，彷彿帶電的鐵絲網，不能碰，一碰刺啦一道火光。三十多年前，剛參加工作時，我所在單位的檔案室，總是房門緊閉，暗鎖凜然。有時門開了，鑽出幹部一二，嘴也是緊閉的。眼睛沒閉，閃著莫測的光，讓人費思量。此類幹部不尋常，有資格看職工檔案，甚至能在檔案裡寫下某些文字。這些文字，對我們的命運有重大影響，而我們，卻可能永遠無法知曉。
我是普通人員，無閱檔特權，無刺探需求，卻也在偶然間獲悉一個檔案秘密。那是某領導一時興起，壓低音量，友好透露的。單位裡有一對男女越線交往，事發，審問，留下一沓材料，情節具體，詳盡—審問者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問得鉅細無遺。某領導閱卷後說，絕了，簡直像小說。又說，他倆這輩子算是完了，材料一裝進檔案袋，表現再好也白搭。最後叮囑：咱哪說哪了，不准外傳，誰傳誰受處分。
聽了這番話，我一陣緊張，由衷感到檔案的份量。我無男女問題，但仍心跳不已。現在都說以人為本，那時卻彷彿是以「本」為本。檔案這個沉甸甸的「本」，壓在心頭，只讓你感覺，不讓你看見。
這裡說的檔案，屬於人事檔案，最是跟個人相關，每一個上班吃皇糧的人都有一份，名字是自己的，控制權是上面的。我的檔案觀，由此萌生。
閱歷增多，漸漸知道檔案的範圍並非只含人事一種，還包括文書檔案、軍事檔案、外交檔案、財政檔案、公安檔案等等。可是，這檔案，那檔案，性質只有一條：官辦的，保密，只對內，不對外，老百姓輕易沾不到邊兒。中國喜歡拿「人民」一詞給機構或場所命名，比如人民公社、人民公園、人民商場、人民劇院、人民日報、人民法院、人民浴池、人民旅社……卻從未聽說，有叫人民檔案館或人民檔案室的，蓋檔案者，藏於秘處，只為少數人悄悄服務，彷彿艱難歲月高幹的細糧特供。
近年經濟活躍，生活多樣，舊規鬆動，人性甦醒，我的觀念也日益變化。觀念有個總開關，總開關擰開了，裡邊的大小觀念紛紛湧動。檔案觀是其中一種，自然無法例外，我的腦子有意無意，或多或少，不斷讓它調整、醞釀，就差一個機緣，把它勾兌出新。
2002年秋季的一天，機緣來了。于薇女士受人之托，邀我講演，我有幸進入她的辦公室。有幸，不是客套話，真的有幸。于薇是中國檔案出版社的領導。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入帶「檔案」字樣的機構，檔案！檔案！而且是國字頭的檔案！
于薇搞檔案，肯定是官方的人，但她看上去並不怎麼「檔案」，反倒很隨和，很百姓。她跟我談家居，談收藏，收藏白菜，收藏蘿蔔，收藏票券。我大受啟發，是啊，我還存了好些東西呢，日記、信函、照片、手稿、剪報、獎狀、工作證，收在櫃子裡，捨不得扔。這些物件，是我生命的印跡，歷史的見證，也應該算是檔案，敝帚自珍的私人檔案。
我有私人檔案，搞官方檔案的于薇，也有私人檔案。再往大面上一想，無數跟我們相仿或不相仿的個體、私人、百姓，可能，肯定，都是如此。誰說檔案只屬於官方？那是舊檔案觀，小檔案觀，簡單了，狹窄了。粗糧，細糧，合起來，才是完整的糧食概念。百姓檔案，官方檔案，結成一體，方為囫圇的人間檔案，原生態，足斤，足襾。
問題是，我們老百姓這個……「粗糧」，有價值嗎？誰說沒價值？時代變了，判斷標準也變了，粗糧未必孬，細糧未必好。小孩子都知道，常吃粗糧健身體，總吃細糧長毛病，腳氣還是輕的。
問題是，百姓檔案只在觀念上、理論上與官方檔案構成整體，還不是目的。如何讓百姓檔案從零散的、潛在的、長期被忽略的狀態中，浮出水面，提升價值，集腋成裘，資源共享？
《老檔案系列》的創意，就這樣，在我們由淺入深的交談中誕生了。
倏忽幾年過去，大量民間老檔案從四面八方匯聚攏來，每一張，每一件，都異彩奪目，彌足珍貴。感謝老檔案的創造者、保存者、收集者和研究者，尊敬的先人，親愛的同代人，你們提供的，何止是檔案，分明是寶藏，是中華民眾的智慧、血汗演化而成的化石和琥珀。
經過各方努力，《老檔案系列》搭起了骨架，長出了血肉，日漸豐滿，成形。成的什麼形？成的是民間的形，非傳統檔案的形，開放的形—整理一本出一本，編好兩本出一雙，不封頂，不自閉，懇請批評，歡迎參與，大家共同挖掘，提煉，積累，扎扎實實往遠處走。
還有一形，服務的形。不蓋機密印章，不為少數人專閱，而是為大眾所需，為大眾所用，用於認識歷史，發現真相，探索人生，體味滄桑。也注重圖文並茂，色彩斑斕，用於大眾的文化消遣。是的，消遣。檔案及其相關材料是人寫的，理應有特定的消遣性、趣味性。
讓昔日冰冷的「檔案」二字，親切起來。
讓那個「老」字，放出矍鑠的光。（《老檔案系列》之一《老結婚證書》2009年5月由中國檔案出版社出版）
作者簡介
劉齊，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蔥大醬》、《球迷日記》、《給洋妞算命》、《上個世紀我所尊敬的人》、《一年簽一次婚約》、《形而上下》和《幻鄉魔跡》等。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