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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荷華一處農莊的夕陽。 資料圖片
格 非
我不喜歡寫遊記,尤其不喜歡以「兄弟在英國的時候」或「我此刻正坐在巴黎的盧森堡公園的長椅上」這樣的開頭來寫外國遊記。炫博矜奇的時代畢竟過去了。雖然一地有一地的風土和人情,但在如今的互聯網時代,沒有「蘇新黃奇」的筆力和趣味,記賬式的遊記難免乏味。
以地處美國中部的愛荷華小城(Iowa City,充滿詩意的中文名據說得益於聶華苓女士的出色翻譯)而言,本倒是不乏幽美的風物和別致的景觀。剛來的那幾天,我妻子似乎對甚麼都覺得好奇,比如草地上隨處可見的野兔和松鼠(我們還看到過一隻大臉野貓),愛荷華河裡成群的野鴨子;比如農民集市(farmer market)上阿米什人的裝束,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比如天空隨時變化的綺麗雲彩——據說,愛荷華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觀雲勝地之一。但是沒過多久,她對所有的這一切就感到興味索然了,甚至開始了宰予式的「晝寢」。問她為甚麼不出去玩,她說,這個地方沒意思,美國人的生活太簡單了,整個一北京農家樂!
她的話不無道理。在愛荷華,美國人的生活簡直可以用單調來形容。居民們的最大娛樂似乎是體育運動。而跑步是最常見的方式,我甚至懷疑這裡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跑步。最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每一個跑步者的神色都那麼的莊嚴,而且耳朵裡都塞着耳機,好像正在從事的是世界上最神聖的事業。就連八十多歲的老人也會去游泳池——但他們已無力游泳,只是用安全帶將自己固定在泳池裡泡澡而已。而年輕人特別熱衷的體育遊戲也許是橄欖球和扔飛盤。這個只有六萬人的城市,卻擁有八萬人的體育場,居民們的閒暇生活居然都圍繞着體育展開。僅此一點,你就可以想像出體育在城市生活中的重要程度。當然了,從這個事實的反面,你也不難推測美國人生活的枯燥程度。除了體育之外的另一項娛樂,似乎就是喝酒了。我們剛到的時候就被告知,這個城市最嚴重的違法事件就是酗酒。當然,與中國相比,美國人所謂的酗酒是要打上引號的──他們即便發起酒瘋來,也不過是在酒吧們口大叫幾聲而已。
在這種簡單的背後,是美國人對界限、秩序和法律的特殊理解。愛荷華居民刻板的法律意識讓人望而生畏。甚麼事可以做,甚麼事不可以做,這些規程似乎刻在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最終成為了一種無意識的慣性。這種規程一旦被強調得過了頭,你就會發現幾乎沒有甚麼事是「可做的」。順便說一句,像我們這樣的煙民生活在這個地方,那就慘透了。即便你在法律允許的街道上抽煙,也會有美國中年婦女用鄙夷的目光瞪着你,直至朝你發出低聲的怒吼:No smoking! No smoking!
當然,最早發現美國的藍領和中產階級生活空虛無聊的內在質地的,當然不是我們這樣的外國遊客,而是享譽世界的短篇小說巨匠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卡佛雖是俄勒岡人,卻曾在愛荷華生活多年。他的作品的奇特風格被稱之為「簡單主義」,說實話,只有當我到了美國中部之後,才明白卡佛小說中的場景為何總是那麼單調,為何他總是將空虛和無聊感作為自己永遠的主題,才明白他語言的枯索和單調為何會成為一種特色。與他筆下的眾多主人公一樣,卡佛自己擺脫無聊折磨的通常辦法竟然也是酗酒。每當我被邀請去參加美國朋友的家庭聚會——這些聚會千篇一律地空洞和程式化,我幾乎會立刻想起卡佛,想起卡佛在小說中描述過的那只可憐的孔雀—可見,卡佛筆下的那種無聊感是多麼的深入骨髓。
然而,美國人的簡單中,也有很不簡單的地方。簡單雖會導致單調、無聊、乏味和冷漠,也預示着清晰、明朗和秩序。與無秩序相比,即便是空虛和無聊,也顯得那麼的奢侈。在中國社會不那麼和諧的許多個司空見慣的時刻,你為了五十元錢就與人刺刀見紅,乃至奪人性命,為了五千元就可以滅人滿門,這樣的勾當做起來倒是一點也不無聊的。當中國的父母為是否應該給孩子的小學老師送禮(送甚麼,怎麼送)而殫精竭慮之時,當我們在大街上看到一個暈倒的老嫗而不敢將她扶起來(扶一扶,四萬五)時,你是不是覺得,本來理應簡單的生活,被聰明而深刻的中國人弄得過於複雜了?
作者簡介:格非,江蘇丹徒縣人,八十年代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為著名先鋒派作家,現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近作有「烏托邦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第三部《春盡江南》正在創作中,另有長篇小說《敵人》、《邊緣》,短篇小說《風琴》、《迷舟》,作品被翻譯成多種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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