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 輝
遠方的來信說：對心境可能的衰頹有着莫可名狀的恐懼，或是在塵封發黃的紙堆裡摸索自以為新穎的見解，或是在童年往事的緬懷裡尋找不一定真實的慰藉，大概就是一個末期青年最後的掙扎了。之後又如何？
當中的意思也許不算違背事實，可覺得還有若干可以申說的餘地。首先想到一些詩句，比如說李金髮的〈晚間之事實〉，當中有一段是這樣的︰「若任空想去希望，／或者天堂早住滿人們？／可是自慚形穢的力作，／感到宇宙之華於他無份。」
這幾行詩如果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天堂早住滿人們」和「宇宙之華於他無份」，所說的大概就是「位置」的問題了。然則「自慚形穢」這四個字，約略刻意低調之餘，恐怕又與所謂「位置」無關，只是一份空茫的感受罷了。事實的複雜性也許就在這裡︰天堂的確住滿了良心氾濫到近乎無恥的人們，他們也曾年輕，也曾反對世上的衰頹與保守，誰知道他們的時鐘是甚麼時候停下來？然後坐在椅子上，此生恐怕不會離席了。
本來想起另一首詩的片段，忘了出處也忘了細節，不如就當作是弦的〈深淵〉吧：「哈里路亞！我們活着。走路、咳嗽、辯論，／厚着臉皮佔地球的一部分。／沒有甚麼現在正在死去，／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不是這一首，但這一首也有意思，或可對人生的「晚間」略作安撫。
想了又想，翻了又翻，終於找着了，那是辛笛的〈流浪人語〉呢：「一整天眼前愈看愈是陌生／我錯疑若不是新從地球外的世界來／必是已然寫入了歷史／小鎮不是給不生根的人住的／那麼我還不想自殺就只有再去流浪」，是的，再去流浪倒是不錯的主意，形驅莫至，就讓精神去流浪好了，只是不想住下來，即使那是席位無多的天堂。
都是人生的「晚間」了，總不免撫今追昔，漸漸就有點酸腐的味道了，但借用這四個或許略嫌陳濫的字，正是想避免現在式的時間之傷，讓感性的解釋得到字面意義的擱延，在酸腐的味道裡醞釀新鮮的餘韻。
K說得對︰對消逝的懷想總是最美好的存在。三十年前，花五分鐘撥電話，就可以約好十位八位友人，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後，大夥兒在鄰近旺角火車站的鄺達酒吧、AA或旋轉餐廳碰頭，言不及義的瞎聊一個晚上；廿五年前，輾轉通傳，一年也有十次八次聚會，只是赴約的人數一次比一次少，有些忙於生計，有些再沒有喝酒吹牛的心情，也許還有這樣或那樣的原因，總之一言難盡了。若干年前跟K一起乘船渡海，撫今追昔，竟半開玩笑的說︰一回相見一回老。
這一夥朋友在別人眼中是氣息相通的一群，殊不知久不久碰頭，談了幾句，就各自為找話題而感到疲倦了。所以不相見也有不相見的好處，流光似水，都漸漸老去了，身上都恐怕留下了一些歲月的痕跡，撫今追昔，並不是要製造唏噓，只是覺得聚會氣氛漸漸老化，恐怕沒有甚麼是此生不渝的。
跟M一起出海是愉快的，看他為文說他單獨出海，也一樣愉快，跟T通一兩個小時電話是痛快的，只談上兩句便匆匆收線，也高興朋友沒有忘記自己。既然是交往了數十年的老朋友了，最好不要讓「朋友」兩個字變成彼此的負擔，流光似水，可是誰都永遠不能在一道流水洗兩次腳，撫今日之水，追憶昔日之流，宇宙之華合該與這夥人無緣無份，一切最好盡在不言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