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雜議香港的「社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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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小琳：《香港社區詞詞典》，商務出版社，1999年。

——兼評《香港社區詞詞典》

柏　葦

　香港是個語文應用多元化的城市，日常使用的語言種類繁多，除了作為主流交際語「三語兩文」外，在市井中還常常可以聽到各式各樣的方音：有說潮州話的，有說閩南話的，有說客家話的，有說上海話的，有說海南話的……此外，香港這個國際大都會，還居住着數以萬計的非華裔族群，他們也各自說着自己的母語。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使用人數最多、社會通行率最高的粵語（廣東話）中，存在着釵h令人矚目的語言現象，跟其他地方的粵語（廣東、廣西）有很大的差別，特別是在詞彙方面，由於香港社會歷史背景特殊，而當今社會發展又特別急速，新詞新語不斷湧現，更使得香港粵語常有新鮮的血液補充進來，其中尤為突出的，要算所謂「社區詞」的層出不窮了。

應生活語境而生

　說起這「社區詞」，人們難免會想到另一個大家比較熟悉的詞彙概念「方言詞」來。通常人們把只在某個方言中通行的、有別於民族共同語的詞語視為方言詞。粵方言是通行地域較廣、使用人口較多、社會影響較大的一種「強勢方言」，在它那豐富的詞彙中，就包含各式各樣的方言詞語。一些專門彙集粵方言特有詞語的辭書，收詞的數目少的兩三千個，多的達到五、六千個甚至七、八千個。就以最具香港特色的《港式廣州話詞典》（張勵妍、倪列懷編著，1997）來說，收錄的粵方言詞語多達七千多個，其中香港地區獨有的粵語詞就有約二千個。人們難免會問：這裡面到底是些什麼樣的特殊詞語？是不是每一個詞都屬貨真價實的本方言特有詞？要回答這類質疑，就成了粵語研究者和粵語使用者常常議論的話題，「社區詞」的概念正是近十多年來在方言詞的議論中被提出來的。

　「社區詞」是一個嶄新的概念，是一種緊扣現代社會脈搏、和現代人生活密不可分的語言現象。它突破了長期形成的漢語詞彙結構的格局，給漢語詞彙的研究和應用注入了新的內容。認同「社區詞」的學者，把「社區詞」和方言詞、古語詞、外來詞等同樣視為語言詞彙總架構中的組成部分。「社區詞」的出現正是詞彙緊隨社會發展而發展的具體體現。沒有不同「社區」的普遍存在，自然就不可能有這麼多反映不同社區生活的特殊詞語產生。而這些植根於社區居民，反映社區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詞語，顯然跟一般植根於方言地區，反映地域性特徵的方言詞語是不能完全等同的。由此可見，不同地區的交際語，既會有方言詞，也會有「社區詞」，一方面是：社區詞可以同方言詞一起作為方言中的特有詞語，社區詞跟方言詞交織在一塊兒，往往難分彼此。舉例來說，香港粵語中一些日常生活用語，如反映香港特區居民中特殊人群的「菲傭」、「印傭」等詞，以至於流行一時的「太空人」和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的「船民」這樣的詞，稱得上是「社區詞」，但從外地人看來，它們又何嘗不是香港特有的方言詞？另一方面，「社區詞」既然與方言詞不能等同，自然也就可以打破地域的界限，不一定只出現在某一個方言中，這樣的「社區詞」跟方言詞不會攪在一起，倒可以說是比較地道的「社區詞」了。例如在新加坡有着來自中國大陸各地的華人，他們說着各種漢語方言，代代相傳。可是，新加坡政府長期以來在華人中推行等同於中國普通話的「華語」，取得了明顯的成效。而新加坡華語中，也出現了一些反映新加坡社會的特有華語詞彙，並不屬於新加坡某一漢語方言的方言詞，也是中國大陸以及香港、澳門、台灣等地區華語中未見的，例如「組屋」（相當於香港的「公屋」）、「巴剎」（相當於香港的「街市」）、「德士」（相當於香港的「的士」）等，稱之為新加坡華語的「社區詞」，我看就比較合適了。總的來說，大量方言詞和社區詞經常交織在一起，確實不容易在兩者之間畫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來，往往同一個詞既可視為方言詞也可視為社區詞，關鍵在於從什麼角度切入來認識：從不同地域性出發來看，某詞可認為是方言詞，但從不同的社會性出發來看，這同一個詞又可能被認為是「社區詞」。例如漢語中有「小區」一詞，香港有「屋村」一詞，從不同地域方言的角度來看，「屋村」相當於內地城市中居民居住的「小區」，可說是香港的粵語方言詞；但是，從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來考察香港出現「屋村」一詞的原因，這又應該可以算是「社區詞」了。可以說，典型的方言詞反映語詞的地域性特徵，典型的「社區詞」反映語詞的社會性特徵。在詞彙比較豐富的方言中，往往並存着一些典型的方言詞和一些典型的「社區詞」，共同組成獨特的方言詞彙體系，因此，對一個方言的詞彙進行深入的研究，就有必要同時關注該方言詞彙中的方言詞和「社區詞」，只有兩者兼顧，才能把該方言的詞彙特徵較全面的展示出來。就香港這個語言情況複雜的粵方言地區來說，在審視其與眾不同的語言現象時，引入「社區詞」這樣一個富有時代氣息的新概念，我看是有必要的。

一部「香港」的詞書

　據我所知，最先提出「社區詞」概念並加以理論上闡述的是香港嶺南大學田小琳教授。早在十多年前，她就從香港的語言實際出發，認真考察、剖析社會上形形色色與眾不同的詞語時，發現其中源自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的不同和使用語言者社會背景、心理感受的差異而形成的一些流通於一定社區人群中的語詞，有別於人們在日常工作生活中常能接觸到的方言詞，她感到這部分詞語不宜於籠統歸入到方言詞中來，有必要另立一類。經過反覆思考琢磨，在1993年就正式提出「社區詞」這一嶄新的概念來，並且着手廣泛收集、整理及研究她心目中的香港社區詞，此後田教授接連寫了多篇關於社區詞的論文，闡述她的觀點和理據，頗受語言學界的矚目。在此基礎上，她潛心編纂《香港社區詞詞典》，經過多年努力，如今這部反映香港社區詞面貌、收詞約二千條的詞典終在國慶六十周年前夕由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問世。

　如前所述，我對社區詞的概念深為讚賞，但始終還是缺乏足夠的感性認識，對於在粵方言詞彙中哪些可以歸入社區詞，哪些仍然只能算是方言詞，心中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如今有了這本詞典，總算有了一個依據，翻一翻田教授這本詞典，把握就大多了。應該感謝田教授，她為香港粵語詞彙的研究和應用做了一件有突破性意義的好事。

　在這本詞典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典型的「社區詞」，這些「社區詞」都是生活在香港這個「大社區」中的民眾十分熟悉的，但對於同屬粵方言區的珠江三角洲民眾來說，卻不免感到生疏，這正好說明「社區詞」不等同於方言詞。例如：看更（大廈或公共場所的護衛員）、街市（政府興建、管理、出租的有固定攤位供小商販擺賣的市場）、唐樓（沒有電梯的舊式樓房，一般不超過六七層，多建於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居屋（政府根據「居者有其屋計劃」興建後出售給符合一定條件居民的住宅）、強積金（政府為了讓僱員老有所養而強制性要求僱主和僱員按僱員工資比例繳納的資金，類似內地的「公積金」）、長俸（公務員享有的退休金，退休時一次性發給的一筆款項。領取長俸後還可逐月獲取按原工資一定比例發給的工資福利）……還有一些香港特區特有事物的叫名，如太平紳士、懲教署、百萬行、草根階層、勾地、生果金、綜援、車長、徙置區、沙展、社工、樓花……這許許多多的「社區詞」，離開了香港的語境，也就聽不到了。這些「社區詞」是詞典的編者花了大量的心血，根據二十年來香港中文報刊上的語料遴選出來，又再通過電腦網絡核查了所錄詞語在六十多種報刊上出現的頻率，最後才確定下來的。這種孜孜求索的精神，實在值得讚賞。「社區詞」畢竟是詞彙學、方言學中的新事物，相關的問題還需繼續研究探討，難免也令詞典的編者舉棋難定，甚或偶有差錯，出現紕漏，也是可以理解的。例如詞典中收進一些通用於整個粵語區的一般方言詞：拍拖、老公、巴士、的士之類，有沒有必要？又如一些在漢語中經常用到，已不屬於某個方言中特有的詞語，也作為香港「社區詞」收進來了，如納稅人、私有化、速遞公司、欠薪等等，我看這也值得斟酌。總的來說，瑕不掩瑜，這是一本值得推薦的辭書，我相信一定會受到香港讀者的歡迎。（語文雜議之十七，作者為語言學家、暨南大學教授詹伯慧。本文小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