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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逢春是蒲劇裡的著名鬚生。(網絡圖片)
文:李國濤
我不愛看地方戲曲,也就不懂。但是有愛的,有愛而至於迷戀的。我記得已故老作家西戎對蒲劇就有這種勁頭。如有人說蒲劇不好,那麼這位平素溫文的老人就發火,說:「你不懂嘛,給你說什麼?你不懂嘛!」我見到的第二位如此迷於蒲劇的人,就數山西作協的畢星星了。他因為要寫這方面的專著,研究更深一步。那天他拿一冊《中國作家》(2009.11,紀實)給我看,上面有他的一篇《終身藝人》,寫的是蒲劇泰斗閻逢春的一生成就。坐在我家裡,他就與我談起地方戲曲的事,源流長短,頭頭是道,不單是晉劇,說到我們徐州的地方戲,叫柳琴的,我們那裡叫它「拉魂腔」,是聲名極小的、上不了戲台的那種曲藝,只有走街串巷的賣藝人在街頭演唱。唔,他把這戲的源流也說得頭頭是道。我心想,這位作家真下過大功夫。於是我雖對戲曲文章不感興趣,也就打開他的文章讀了。
我記得以前我與老畢談過京劇泰斗周信芳的《徐策跑城》,我極讚。他當時的說法嚇我一跳:「不行,周信芳這齣戲可是真比不了蒲劇的閻逢春!做功差多了,唱也差。」我頗不以為然。讀了他這篇文章,我信了。蒲劇迷,或者晉南人,或者山西人,都該讀一讀這篇文章。這文章的題目是《終身藝人》,我覺得不夠傳神。我覺得該把第一個小標題作為文題,就是:《不可複製的閻逢春》。這裡該有悲愴的意味。真的,我這個異鄉人也為名伶閻逢春而自豪了。我覺出畢星星在這裡為一個小劇種裡的大伶人,大膽而直率地說出心裡話,這是晉南人的牛脾氣。但是,這可也不是單耍強脾氣,他有論證。論,而且證。在這篇報告文學裡,畢星星真是把閻逢春的藝術真功夫與周信芳的相比。比得是否有理?我覺得有理。當然這也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就是真正的專家,意見恐也難得一致,這裡豈宜討論,討論豈有結果?我只是說,把閻逢春這種相對來說的「小人物」,發掘出來,給以肯定;在閻逢春去世34年之後,再向世人提出,予以肯定,是功德無量的事。而且不是一般地說什麼「平反」、「翻案」,而是論證他的藝術貢獻,把他推向「不可複製」、「到閻逢春這裡,蒲劇已經唱完」的高度,這是有膽識的。我相信什麼藝術都有終結的時候,古往今來,這不稀奇。問題是終結在誰的身上。
說起來,閻逢春(還有王秀蘭)最後在《中國大百科全書》上,已經爭得一個條目。也許,可以不朽矣。可是,只有這個條目怕是不夠的。畢星星為他寫的這個小小傳記或特寫,可以使這位晉南的名伶,生動地活在晉南人和山西人的心中和眼前。先說「紗帽翅」的功夫。背向觀眾,站在台上,頭不動,肩不動,—紋絲不動;而頭上的紗帽翅可以搖,兩個一起搖,或一個單搖。上下搖,或者旋轉搖。這是一絕。表現什麼?人物的思考或焦慮。閻逢春上台必露這一手。後來上級說,這是「形式主義」,不許演。但觀眾不讓。觀眾非看不可。後來弄到戲完以後,閻逢春卸裝上台,再搖。觀眾這才歡呼而罷。作者引文學評論家李健吾的話說:「在閻逢春身上,形式主義已被形式所消滅」。說得真好。這是閻逢春的成就和威力。畢星星的文章還引證張伯駒的詩云:「蹺工甩髮並驚奇,帽翅飄來更可師。北亂南昆無此藝,卻教絕技出山西。」張伯駒何人?那可是中國的一大雅人。不但是文物專家,也是戲曲名流。據章詒和說:「和張伯駒對比,父親認為自己算是一個粗人。」張伯駒這位頂端雅士是這樣激賞閻逢春。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也許是更重要的評價。再說閻逢春在《跑城》上與周信芳的對決。在上海,閻逢春唱此戲而請周信芳來賞。周不來。連請幾日,不來。後來閻逢春聲名大噪,周來了,看罷,就宴請閻逢春。周說:「要說《跑城》,我實在不如你。」此言是否屬實,並無確證,但大可參考。
現在新世紀的頭十年過去了。畢星星注意到,閻逢春一生唱戲,從來沒有弄噱頭。「他所長在在悲劇,多是人物受盡磨難,甚至付出生命代價的的悲慘境遇。……人要的是震撼靈魂,直指人心。有行家分析閻逢春的唱法,特點叫『澀進』……」原來,他的嗓子也如周信芳那麼啞啞沙沙的,故名曰「澀」。閻逢春死於1975年,在別人的「平反會」上,他興奮過度。那時候他已經不能唱戲,像乞丐一樣在採石場上砸石子,年齡並不大。冷靜下來想想,我們要為之作出評價的伶人、藝人和文士,是不是還有一些?我忽然想到,後人寫文章紀念他們,留住他們,使之常駐人們心中,這也會使我們的文化史更豐富起來。這樣的人物淹沒於文化史,難道不是常有的事嗎?那實在可惜;也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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